这彩礼钱是备好了，还有三金可不在数儿里，以前金子可不像现在这么贵哦，银英月月算、天天算，翻着存单算、扳着指头算，也没算地道这结婚咋就能塌下一两万的饥荒，现在的媳妇可真贵啊，银英那个时候的头发不是灰白的，小虎结婚前天晚上招呼的人都走了，和荣娃聊天时她用手捋着黑黑的头发笑着说，荣娃还斜了她一眼说“一辈子不会说话，人又不是东西，还能说贵贱呀！”于是银英缩了缩脖子就专心地梳头去了。“原来你一锚链麦就把我娶回来了，可现在的彩礼一结婚就都成媳妇子的啦，咱的饥荒可咋还哩！”银英又小声唠叨，看荣娃用眼窝瞪她，赶紧住了嘴。
　　 海霞就要上婚车，海霞妈却又变卦了，说是要押盖新房子的钱，开口就是一万。在欢喜的鼓乐声中，平时懦弱少话的小虎转身就要离开，被几个同伴和媒人拉了回来。没了招数的海霞妈最后要求“一定要将院子里的那棵桑树砍了去”。
　　 答应倒是答应了，可哪有新婚头年就砍树动土的，于是这事就暂搁了下来。
　　 荣娃动了动腿，一个姿势太久了，腰也是困的，屁股撑着上半身，早压的麻那老人们都说院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槐？木了。荣娃的喘息稍好了些，才感觉从腰下到脚的十个指头都是麻木的。
　　 银英将手插到他屁股底下，左手狠着劲儿入上一翻，荣娃的身子就侧了过去。今年入冬后，荣娃的病一天比一天重，饭量也减了不少，瘦的都剩皮包骨头了，要是平时，银英根本弄不动他。
　　 银英给他从上到下的揉揉捏捏，荣娃的火爆脾气就上来了。“手不能、放、轻点，和柴棍一样。”荣娃的声儿一大，话语一紧促，就迎来一阵咳嗽，银英连忙把痰盆儿放在了他的脸下边。
　　 “叫你别发脾气，偏不听。”
　　 “缠上毛巾，行不？”银英顿了顿，接着一边说，一边儿从荣娃的枕头下抽出了枕巾，缠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外面本已停了的雪花又如飞扬的柳絮飘飘然然，银英扒着炕沿、扒着炉台，从地上捡拾起两根硬柴，手稍一用劲，柴就准确无误地躺在了红红的火苗上。她“呼—啪—啦—啪”地拉推了几下风箱，火苗就呼呼生起了风。炉子上的铁锅里煮着的小米稀饭已经飘出清香来。荣娃的脸也红红的，病似乎好了些，并不大喘了。
　　 银英掀开锅盖，将擦过的碗用抹布又过了一遍，盛了两碗放在了炉台上。
　　 “不想吃！”荣娃从喉咙里哼了哼，别过脸去，闭上眼，呼吸虽重且费力，总算匀称了些。
　　 银英端起碗，却不喝，只是两手端着，坐在风箱边儿，要是往常，泥蛋儿儿早从炕上蜒过来了，她最爱喝的不是小米粥了。
　　 十六年了，泥蛋儿儿会说的也只是爷—奶—吃--，数来也没几个字。说着话，嘴边的涎水不不停地淌下来。
　　 银英端着碗又放下，看了看，呼—呼—喝两口，又入下，眼泪就滴在了粥碗里。
　　 “后悔吗？”银英的声音小的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娃本身肚子里没病，不过是发烧。”银英自呓着，鼻子一酸，心里就更加难过了。
　　 “奶是为你好，如果不是奶狠心不请医生，我们走了你可咋办？爷奶一天比一天老了，指望谁管你呀！”银英想起了泥蛋儿发烫的身体，用手摸上去，像摸在暖水袋上一样。烧的通红的脸上，一双充满血丝的赤红的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银英。
　　 “娃又不会说话，作孽哩呀！光是穷奶不怕，在这世上你也是遭的。”银英只要一想起泥蛋儿昏睡前的那声“奶--”，银英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凶手，可是又有啥办法呢？小虎和海霞自打泥蛋儿显出脑瘫迹象后，就没再管过，他们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门前那棵桑树和没有及时砍树的荣娃和银英，尤其是死死抱着泥蛋儿儿的银英。自从银英抱着泥蛋儿不让李医生去做实验后，海霞就没再好声好气地跟银英说过话，就是后来小虎和海霞又生下了牛牛，需要银英看牛牛时，也是把孩子给银英怀里一礅，转身就走。
　　 可是，桑树有什么错儿呢？等攒够钱了，要盖新房子了，一并砍去就行了么，谁料到儿子结婚没俩月，就骑摩托摔断了胳膊，还没长好呢，泥蛋儿就来了呢。“要不是她两口子急着要孩子，想生完孩子就出去打饼子挣钱，还能没等小虎好利索就怀娃？”每当荣娃生气一说起这些，银英都急忙打断他，“可别说了，娃也挺不容易的，不管就不管吧。”“若知道这么不顺的光景，一棵树，早把它截开几次锯了算了，房顶伤了就伤了呗，有啥可惜的。”“不管咋，总是一条命儿哩么！”
　　 银英胡乱思想着，端起碗，仰起脖子将剩下的小米粥倒进了喉咙里，粥咸咸的，路过食管，到达银英的胃里，身上一阵暖流。
　　 “娃长了十六岁，啥病都没。”银英又唠叨了句，“总是要在我合眼之前亲眼看着娃配了婚，才不白来这世上遭一回。早了早享福，跟着你的小女婿享福了吧”，银英总不愿想起配阴婚的“阴”字。
　　 “泥蛋儿呀，可不是奶不愿意管你了才不给你治病的，你看你爷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我的腿也是疼的不行，眼看着就自己招呼不了自己了，活的也没有啥意思。”
　　 银英喝完粥，身上暖和了许多，腿也不那么僵了。
　　 给泥蛋儿配了阴婚后，银英就备好了一瓶“百草枯”，为啥备的是百草枯呢？还是去年夏天，喝了晚饭银英和泥蛋儿在胡同口的石柱子上听军民妈说的。
　　 小民和云云可是全村最好的一对儿了，从来没红过脸，谁能想到云云会喝了药呢？在去医院的路上，云云还念叨：“我就是吓吓小民，人家喝了药一洗胃就没事儿了，咋我还得上北京？”“长这么大都没坐过飞机，坐上了还是去看病。”云云是说笑着去的北京，却在第五天被拉了回来。军民妈说，人家北京大医院的大夫都说了，现在这个百草枯还没有解药，只要喝下去，死亡率100%。军民妈说全村人都知道这百草枯的厉害了。银英从那个时候就记在了心里。
　　 到了棒子该打除草剂的时候，银英在村儿里逢集的时候买了一瓶，擦干净了放在西房麦瓮旮旯里，她怕别人发现，就把瓶子外面的标签撕了，用个塑料袋装好，上面还盖上了笤帚。
　　 银英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狠心的，看荣娃连饭都不吃了，估计也挺不了几天了，她都没想着哭哭啼啼，却最先想到了笤帚底下那瓶药。不是说这百草枯喝下去还能活好几天呢，能和荣娃一块走喽，黄泉路上还能作伴儿哩，银英的内心里有种自残式的快乐。
　　 雪已经盖住了那条通往茅房的脚印踩出的小路，变成了两串白色的脚凹深深浅浅、小心翼翼。同样深深浅浅、小心翼翼的脚印又在西房和北房之间留下两串，刚踩下去的脚凹并不很黑，只是沾上了谢底儿的脏污，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银英打开瓶盖，摇了摇，闭着眼一扬脖子，她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咕咚声，才将药瓶放在了门前的桑树脚下。摇晃着身子走进了屋内。
　　 银英照往常一样做中午饭,依旧是酸汤片。她爱吃,荣娃也爱吃,吃了一辈儿了都吃不腻。
　　 百草枯果然不影响干活儿,只是感觉由喉到肚子里像喝了刚舀出来的开水一样,银英清晰的感受着烧灼的痛。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从银英的身边走过,荣娃的哮喘又来了,银英就忙着给他递痰盂、喷药,然后做饭、收拾家,如果不是越来越重的烧灼感和干涩的咳嗽,银英几乎忘记了自己灌进肚里的那瓶百草枯。
　　 天色渐沉,黑夜慢慢来临,不知明天雪能不能停了,不知明天能不能看见早起的太阳,不知小虎和海霞能不能赶在自己停止呼吸之前回来,要是能见了面,银英一定让他们把桑树砍了,前面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娃顺顺儿的就行了。
　　 当夜完全沉下来,银英咳的更厉害了,她像荣娃一样大口喘气,像荣娃一样憋的脸发青。她咳出的已经不是痰,而是血,银英终于亲身体会了荣娃的痛苦。她给荣娃喷喷药,给自己喷喷。
　　 “你咋啦?”
　　 “没事!”
　　 荣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太累了,好几天就靠在被子上,睡也睡不着,太困了!
　　 “你后悔吗？”荣娃的脑袋拖着渐渐匀称了的呼吸声动了动。银英抓住荣娃的右手，他的手上青筋一条一条地像蚯蚓一样横竖爬着，皮下就是骨头了，每个小关节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也能触摸的到。
　　 “后悔吗？”银英使了浑身的劲儿，摇了摇荣娃的手，一行浑浊的老泪就从荣娃的眼角流了出来，经过满是沟沟壑壑的太阳穴，慢慢地渗入头下的枕巾里，另一行泪匆忙穿上鼻梁，沿着前一行的泪痕，渗了下去，两滴水汇成一滴，在洗的发白的枕巾上留下一个钢蹦儿大小的湿印子。
　　 银英坐在凳子上，叉开两腿，回头看了看窗子外面那棵穿着雪白衣服的桑树，她将抓着荣娃的手紧了紧，头趴在了炕沿上。她还不能上炕睡,荣娃一会儿醒来还得喝点热汤呢。
　　 银英看到了勾人魂魄的黑无常和白无常，无数次的梦中见到这两个吐着血红舌头的黑白怪物，只是每次都模糊的很。这次银英总算看清了，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会儿变一个脸，都是认识的，又好像都不认识，两个怪物拖着铁链子从远处近来。
　　 怎么不害怕呢？怎么心都不揪悸了呢？
　　 银英耳中传来小虎和海霞的恸哭声。
　　 她勉强抬了抬眼皮，透过眼缝能看到，洞开的门口雪地里，停放着一辆血红色的小轿车，怕是小虎开着新买的小车吧，不知道他攒够盖房子的钱了没有。
　　 耳中隐约传来儿子媳妇的嚎叫声，像唱歌儿似的拉着长长的音儿：
　　 “妈呀---你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儿—了呀！”
　　 “妈呀---你让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哎—哎—哎---”
　　 “爸呀---”
　　 “爸呀,哎、哎、哎---”
　　 小虎和海霞的哭歌儿是此起彼伏，此消彼长，银英甚至看见了这俩孩子冻得发红的鼻子下拉的长长的鼻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