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宁和晓雯是我校的两朵金花，一个能歌，一个善舞，一静一动，大海能与她们为伍，我自然放心。大海长于书法，再加上星海的一手好琴艺，四个人都身怀绝技，一经引荐，就很投缘，四个人便结成了文艺社团，取了个文绉绉的名：海馨晓岸。
　　 大海来找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需要一间活动室。我便把与校长办公室一墙之隔的档案室给了他们。我还把学校闲置的一台风琴和一套办公桌椅让他们搬了去，便利他们自由活动。大海手写了社团名字，有板有眼地悬挂在档案室的门楣上。于是，一到节假日，在海馨晓岸里，四个人弹得弹，拉得拉，唱得唱，习书法，赏名著，吟诗作文，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周末一向冷寂的校务办公区，终是有了人气。
　　 各景入各眼，心理感触也各个有别，但白桦林四季的浪漫与美，倒是众口一词。地主身份的大海经常组织大家去白桦林游玩，有时我和同事也应邀同行。
　　 春分时节，白桦林新绿盎然，他们去赏扦插的新苗，笑声催长着白桦苗。小小的绿枝破膜而出，争先恐后地攒着劲往上冲，它们追赶着它们的父辈，在任何可以生长的高寒地域，做着成长的梦。
　　 四月中，跟着取白桦汁液的人流，他们也潜进了白桦林，去触摸白桦们的情感世界。他们即兴诵读《白桦》，他们歌吟《静静的白桦林》，他们用红布条蒙上白桦树的眼，他们透过情人的眼泪阅读爱的箴言。馨宁在哪，星海就追到哪，晓雯又随在星海身后，只有大海落在队尾。有几个哼哼唱唱的年轻人，不是扛工具，就是搬桦皮桶，连割取白桦汁的我，也饶有兴味了。
　　 在他们的心中，最美不过是深秋的白桦林。是的，大海无数次给我描绘过这震撼人心的美。白而亮的树干，墨绿的冠顶，由绿变黄的牛心型叶片，浅而深的红枝梢，爱之果也羞涩得红了脸膛，富有层次的色彩，一切都染了阳光的味道，炫示着秋天丰硕而凝重的成熟元素。有风拂过，它们便沙沙沙地唱响起来，与小溪的轻吟相应和，妖娆多姿……蔚蓝的天穹下，除了高拔的白桦，还有欢腾的猎场，古朴的木屋，如茵的草甸，自然祥润，美不胜收。
　　 入秋了，他们去白桦林野营，那天我也跟去了。那一年，他们差点就把白桦林给毁了。
　　 “棒打袍子，瓢舀鱼，野鸡掉进饭锅里”，大伙儿亮着嗓子，说着俗语，敲着锅子，载歌载舞，享受着白桦林里的野味烧烤。就是到了现在，我也常常想起当日开怀畅饮的情景。
　　 用完烧烤，学校临时有事，我叮嘱了一番，就先走了。我前脚一走，他们几个就躲进了帐篷，一迷糊竟然睡着了。不料想，星星火灰竟然把地上的白桦枝叶点着了，一下子就着了一大片。好在及时灭了火，才没有酿成大祸。80年代，关系集体财产，自然是要追究责任，受处罚的。大海主动认了错，加之我在里面斡旋，大海的工作保住了，不过，大海还是蹲了一星期的牢房，600元的罚款，从工资里逐月扣还。
　　 到了周日，星海照例来玩，大海全陪兼招待，四人歌吟唱和，似乎也没生什么芥蒂。我就没怎么上心，只是偷偷塞给大海一点钱，弥补一下他的经济紧张。
　　 馨宁不喜欢我了，她和晓雯都迷上了星海。干妈，我怎么办？大海又来寻我拿主意了。跟着他们玩，自己心态年轻了，干儿子也似乎亲近了许多。
　　 情感，干涉不来，得自己争取。干妈只能帮着你敲敲边鼓了。
　　 大海说得没错。我发现，他们相处的情形确实变了。
　　 星海来了，要不跟馨宁独守，要不他和晓雯，双双呆在档案室里，房门紧闭，其他两人来了，总是叫阵门才开，也难怪大海会感觉被冷落了。我心里也隐隐多了担忧。这俩花骨朵，人见人爱，冲着来得多是为了美貌，可千万别花了眼，误了青春。
　　 我借谈工作，分别找来馨宁和晓雯，跟她俩谈起了恋爱问题，并旁敲侧击地提了个醒。在没有明确关系前，一个年轻姑娘不要单独与男青年交往过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尤其是跟外校男老师更得多个心眼，品行方面多加了解。
　　 馨宁和晓雯，冰雪聪慧，又都洁身自好，我想她们一定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果不其然，这对闺蜜似乎也达成了某种共识，都默默地等待星海的定夺与召唤。好长一段时间，星海的身影再也没在乡小出现了。
　　 海馨晓岸没人光顾了，校务区又恢复了昔日的冷寂。大雪纷纷的冬日，到了周末，我也懒得去办公室了。
　　
　　 六
　　 漫长的春过后，炎热的夏不约而至。六月下旬，晓雯连周六的课没上，就请假去了县里。一向泼辣的晓雯率先出击了，我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二话不说就准了她的假。
　　 啾啾的雀叫，爱也该觉醒了。
　　 那个周日，馨宁又回到了海馨晓岸，随后大海也来了。一晌午，他们又弹又唱，就是一首《静静的白桦林》。这首幽怨缠绵的情歌，忧伤绝望的旋律里，却传递着一种欲罢不能的爱之热能。这首歌，是朴树以我的故事为蓝本谱写的，没想到两个年轻人也喜欢，我颇有点意外，也开心，更为大海有了新的机会而喜上眉梢。我放下工作，赶回家去，用心地操持了一桌美味，又把馨宁和大海叫过来，一起用了午餐。他们兴致很高，喝白桦汁，也喝了不少红酒，后来醉得不省人事，我只好安顿好他们，一个躺在卧室，一个窝在沙发。
　　 刚收拾好碗筷，我就意外地接到了县中门卫的电话。莫校长，晓雯是你们学校的吧？请您来一趟……糟糕，晓雯怕是出事了。我来不及交代那对醉人儿，就锁了门，赶客车去了县中。
　　 晓雯留宿男教师宿舍，被巡夜的门卫抓个正着。门卫苦着脸说，谈恋爱的年轻教师，我们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愿管闲的。但，汪星海老师他们吵得离谱，影响不好。我们才硬着头皮，请晓雯老师去了学校招待所……
　　 莫校长，对不起。昨天我走得匆忙，忘带身份证了。晓雯道了歉，就不吭声了。
　　 脸上挂了彩的星海，神情委顿，迎着我的目光，也是一语不发。
　　 吵架的缘由，我看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当着门卫的面，我严肃地批评了晓雯，也要求他们向门卫道了歉。
　　 那之后，晓雯就安静了。话少了，胃口差，人也不精神，似乎还添了些抑郁。她、大海、馨宁之间，若即若离，无话不谈的情谊已不复存在。
　　 星海再也没来过学校。大海与馨宁，也没遂了我的愿望交往。不过，馨宁的信件倒是多了起来，几乎见天就有一封。同事们都夸她的笑更柔媚了。
　　 老师们忙得忙小升初，忙得忙期末考，忙忙碌碌间，假期就到了眼前。
　　 暑假的前一天，晓雯郑重地把我约到了白桦林。
　　 她站在那株刻有无数名字的白桦树前，一双粗辫子耷在肩头，略显消瘦的身形更秀挺了。
　　 莫校长，我打算回老家四川。说话间，她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的调离申请书。她语调低沉，却坚定有力，似乎憋着股子劲。
　　 先说说理由？我没有接她的申请，不动神色地问道。
　　 我有了……她面有羞涩地低了头。
　　 啊！你，你个大姑娘，怀上了？他知道了？
　　 嗯，我们俩，也就几次。上个月，我请假去县里，就是找他拿主意的。不曾想，这个挨千刀的，他倒先开了口，说他对不起我，说他很痛苦，说他爱的是馨宁……
　　 卿卿我我的话犹在耳，他说变心就变心了？我一听就怒火攻心，扑上去又是抓又是挠，还招来了门卫，丢死人了。
　　 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重新开始，好好工作！我习惯性的命令一出口，音调也高了八度。
　　 一丝风也没有，白桦林莫名地蒸热起来。晓雯汗水津津，双手绕搅着碎花手绢。
　　 不，孩子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一定要生下他。我已将我们的情感捋了几遍。我知道他喜欢我，更喜欢馨宁，我不恨他，也不要他负责。
　　 不瞒莫校长，老家我订有娃娃亲，他前几天又来信了，他说他等得好苦，求我回到他身边。他叫虎子，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乡官。我一回去就跟虎子完婚。有了他，我的工作就不愁了，我也就可以躲在山沟沟里，名正言顺地保住我肚里的孩子了。我这一走，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给学校造成什么坏的影响。
　　 晓雯，你是个有才华又有现代思想的好青年，好老师。请你一定冷静对待自己，规划好自己的未来。何况，纸包不住火。虎子，一旦发现你不清白，他会接纳你肚子里的孩子，能给你预期的幸福？
　　 晓雯没了声，但那张青春的脸上，却分明写着孤注一掷的笃定。
　　 在同一棵白桦林下，我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讲出了自己的情感故事。我以自己的错失和遗恨，提醒一个为爱痴狂的女子，如何选择爱，保护自己，又不伤及无辜。
　　
　　 七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晟雪和鸿铭，被缠绵的旋律领引着，与眼前这位至静如禅的老人另一个“自己”雨晗重逢了。与回忆一起被唤醒的，还有那些美好的情愫和青葱时光。
　　 上世纪六十年代，黑龙江兴安岭鄂伦春族建立了民族乡小学，师范生雨晗，受聘成了第一批小学教师，教学生语文和音乐。
　　 一有闲，跟小时候一样，雨晗就钻白桦林去了。自有记忆开始，雨晗与白桦树就是最好的玩伴。摸摸她洁白光滑的树皮，数数她情意绵绵的眼睛，围着她绕圈子，翩然起舞，雨晗乐此不疲。蓝天，河流，白桦树，灰鸽子，雪粒子，马群，麋鹿，小哨所，她怎么看也看不腻。喜欢冷色调的雨晗，尤其痴爱冬天的白桦林。白雪皑皑的白桦林，冷傲，冰洁，雪藏了一切美好，也收容了一切的肮脏和丑恶。
　　 漫天飞舞的雪粒子，斜拍在雨晗的脸颊上，清润湿滑。她躲在方巾下，靠着白桦树干，仰望着直指苍天的秃枝。
　　 咕咕两声，一只白鸽落在秃枝上。随后，一个飞奔而至的矫健身影，在她的身旁刹住。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挺起颈脖，望向苍穹。一身青翠的他口冒热气，活脱脱一只仰天长啸的绿天鹅。军帽在他的右手里自由旋转，雨晗憋住了笑，一双如水的眸子也追着那顶军帽滴溜溜的转圈。
　　 落下，快落下，她心里一个劲地叫着。一不留神，就冲出了口，她旋即住了嘴。眼前这位，可不是魏巍笔下那最可爱的人？她喜欢军人爹地，就迷恋一切穿绿军装的人。
　　 警觉的他收回视线，一道凌厉的目光却倏然间柔和了。他的瞳孔中映出了一个曼美的女子。
　　 杏黄的大头巾笼着一张容色清秀的笑脸，修身的大红棉袍裹着娇媚的腰身。阔口的筒袖上栖了几朵彩云，随了那人的一颦一笑，也翩然若飞了。
　　 意静不随流水转，心闲还笑白云飞。此时此景，他蓦然想起了不久前读过的一幅对联。
　　 非常时期，一个小姑娘，还乱跑？哪个单位的？他不容置疑的口吻，透出一股温情的关切。
　　 我是鄂伦春族人，莫雨晗，小学教师。
　　 雨晗，好诗意的名字，一定是书香门第了。他扔出军帽，一个蹦高，军帽又妥妥地回到手中。
　　 我叫汪千钧，从甘肃白银来，吃洋芋疙瘩长大的，一个喜欢读书的边防哨兵。站岗，巡逻，读书，喂鸽子……现在，又加了一项——偷看美女，这就是我们兵营生活的全部内容了。
　　 一应一答间，她的心，莫名地被这些小细节浇灌，暖融融地绽开了花蕾。
　　 一次遇见，那棵白桦树，就有了一双玩伴了。
　　 雪粒纷纷落，音符纷纷飘，西北风不软也不硬，他们徜徉在那片银装素裹的丛林里，呼吸那爽凉的空气，注目那圣洁的美丽，聆听那纯真的心声，重复着欣喜的遇见。
　　 读名著，讲笑话，腾空跳跃，倒立行走，一个个精彩的表演，辅以活泼的转圈舞，欢歌笑语乐翻天，他们热烈地编织着他们的青翠梦想。
　　 坠入爱河的心越贴越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渴望燃烧。一个周日，千钧去探望病中的雨晗。双颊潮红的她裹在厚重的毡被里，还一个劲地嚷冷。他无计可施，就爬上单人床，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两具燃烧的身体紧紧搂在一起，着了火似得燎原了。为心爱之人，他们毫无保留地为对方献出了处子之身，水到渠成地融为了一体。她的高烧，竟也奇迹般地退了。
　　 千钧，是个阳光，坦诚，体贴，有担当的豪情男儿。他克制着自己，不与雨晗过分亲昵了。国际形势多变，中俄战局不稳，身为哨兵的他也忧虑重重。他知道，一味沉溺一念间的幸福体验，一旦他有去无回，只会给雨晗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
　　 哨兵连，兵分两批，待命出征。连乡村的青年民兵都行动起来了。我的几个哥们，跟着第一批增兵，已奔赴前线。你听说了吧？雨晗，战争来了。我担心，我无法兑现对你的承诺了。千钧用力地搂了搂雨晗——
　　 如果有一天我残了，或者……向阳，我的铁哥们，他也一直偷偷喜欢着你。雨晗，你忘了我，重新开始。
　　 不！我就要等着你，非你不嫁。她倚着他坚实的胸膛，一个香吻覆盖了他的厚唇。
　　 傻姑娘，不长眼的子弹，谁也无法预期。他用手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小拇指在她的柳眉上划了一道又一道。不得皱眉！我的傻姑娘，再皱就老了。
　　 白桦树梢，一对鸽子咕咕地亲昵着。白桦树下，偎依着的两人，默然无语，两颗热烈的心澎湃着一潭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