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见从我的身上流出了如此多的血，我当即晕了过去。我晕过去，我的灵魂就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是它并没有进入我的身体，它如同一个不存在的零，悬在我的头顶，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事件的发生。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啦。我是不是饿得发疯了？
　　 妈的小烂货！第一个被我咬过的男人骂道，同时，唰地一声撕开了我的衣服。他呆住了。女孩也呆住了。四个男人，同时都呆住了。
　　 那个撕我的衣服的男人又一把撕开了我的裤子。天啊！他叫喊了一声。四个男人同时围住了我。天啊！他们一齐叫喊。他们这样叫喊过后，其中三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不仅年龄最大，而且，他穿还着一身黑色的闪亮的制服。
　　 他嘿嘿嘿地笑了三声，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他是我没有咬上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算他运气。这个时候，在地下室二层的走道里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其中有中年妇女和她的丈夫，还有他们的孩子，还有老大爷和他的孙子，以及其他的一些人。第一个被我咬过的男人又唰地一声撕开了女孩的衣服，同时，他也撕开了女孩的裤子。女孩已经和我一样瘫痪在了地上。从女孩的衣服和裤子口袋里摔出了几个钱包。
　　 请让开！就在男人们即将压在我和女孩身上的那一须臾间，响起了如意的甜美的声音。围观的人当下让开了一条路。如意全身赤裸着走了过来。她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爱弥丽烟。她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脸边和肩膀上。她的脚走在冰冷的地下二层的水泥地面上是那样的轻盈，简直听不到一点声音，她就像一个突然从天上下凡到人间的仙女。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烟圈一个一个地在她的脸前和头顶上升腾着。这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仙女了。
　　 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如意是那样的美。如意绝对是一个奇迹。如意有牛奶和绸缎一样纯净、细腻和光鲜的皮肤，如意有苹果和草莓一样红润、椭圆和水灵的脸，她的眼睛是大海和闪电和星星和萤火虫儿和玫瑰花瓣的组合，她的乳房释放着大地的青草和天空的流云的气息，既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像两团春天早晨的雾，还像两条隐藏在群山之中的小溪，更像两枚刚刚成熟还没有被人摘下枝头的雪花犁，不用咬，只要你轻轻地一碰，就会淌出诱人的汁液，如意的肚子在颤颤抖抖呢呢喃喃濡濡湿湿地蠕动着，随着她的呼吸的节奏，我们似乎都听到了她的心跳的喘喘的嗫嗫的声音，仿佛一尾巨大的鱼在一个透明的狭窄的玻璃缸里游泳，给人一种不能遏制的想亲近想捉弄想把她拥抱在怀的感觉，如意的两条腿，有着大理石的高尚，但是又有着水到渠成的姿态，是那样的罕见和不可思义，在如意的大腿之上，是一团凝脂一般的浓密的森林，一股浓重的森林里的灵芝的味道：清新，高远，遗世独立，又有一些悲怆和肃穆，宛若一个值得一代一代传下去并且珍藏的传家宝，如意一步一步走进了人群中，所有的骚动都阒静了下来。
　　 如意嫣然一笑，就站在了人群中间。那个时候，如意刚好抽完她的爱弥丽烟。我知道，不是爱弥丽烟使如意美丽的，如意本来就是美丽的。
　　 那四个男人围住了如意。如意又嫣然一笑。那四个男人就跟在了如意的身后。如意把那四个男人引进了我们的地下室。门在他们的身后，砰地一声撞上了。
　　 我还歪躺在地下二层的走道的水泥地面上，女孩也是。中年妇女和老大爷分别抱起了我们，他们把我们抱进了中年妇女的房间的床上，用被子把我们给包裹了起来。我们的衣服和裤子，都已经彻底被撕毁了。女孩嘤嘤地哭起来。
　　 对不起。她说。我搂住了她。你姐姐？她问。我给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摇头。我紧紧地咬着我的牙齿。我没有说一句话。我的脑子乱极了。有一忽儿，我竟然想要是我能够替代如意，就好了。这一可怕的想法，把我吓了一大跳。在这一可怕的想法的折磨中，我竟然又晕了过去。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啦？难道我真的是坏到了连好坏都分不清了的程度了吗？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大概弄清楚我的想法。
　　 原来，从离开大学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尽可能快地毁灭自己。我终于毁灭了自己。我对自己的毁灭的确够快，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
　　 现在，我就是作为一个死人在和你说话的。这篇小说实际上也是一个死人写的。你不会害怕吧？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相反，我爱你。请你相信我的爱。我爱你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不愿意看到你成为我，就是我愿意做你的亲人，同时，也愿意你做我的亲人。你愿意做我的亲人吗？我想你做我的亲人。如果你是一个孩子，你就做我的孩子吧；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就做我的母亲吧；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就做我的父亲吧；如果你是一个老人，你就做我的爷爷或者奶奶吧；如果你年龄和我相当，你就做我的兄弟姐妹吧。总之，无论你做我的谁都好。我都爱你。我也希望你能够爱我。我愿意我们人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着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是平等的，是相同的。我就是你，你就是他（她），他（她）就是我。如果可能，我愿意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就是想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爱所有的人：已经死了的，正在活着的，将要出生的，我都爱。我是作为这所有的人中的一个来爱的，就像爱我自己，因为人，只要是人，只要是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都应该是亲人，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的本质最初都是一样的。也许有的人有很多缺点，也许有的人还损害了别人，我仍然爱，因为我也有很多缺点，因为我曾经也损害过别人。
　　 我是人类一员，以人类一员的身份，我爱着整个人类。
　　 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麦田守望者》（我看过很多书。我死了后仍然在看书。我的大部分书都是在死了后看的。死了后，我终于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图书馆的馆长博尔赫斯的助理，也终于成为我们中国惟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当然，这些故事信不信由你，这些故事都不在这篇小说的叙述范畴），是美国作家塞林格写的，相信你也看过：一本关于青少年教育的经典著作。主人公是一个叫霍尔顿的十六岁的少年，他与家庭和整个社会都格格不入。他愤世嫉俗，抽烟酗酒，无心读书，结果五门课有四门不及格，已经是第四次被学校开除了。面对厄运，他心灰意冷。他不喜欢学校，他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但是，他有一个夙愿，就是做一个麦田守望者。他的夙愿就是我的夙愿，我也想做一个麦田守望者：守护着一大群孩子做游戏，要是哪个孩子跑近悬崖，就把他捉住。
　　 这个理想，我是再也不能实现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这，你是知道的。死，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改变的。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想死了，我已经后悔死了。你知道，我并没有离开这可爱的人间，我的灵魂，最终依附在了我的哥哥张小草的肉体上。我最终还是做了我的哥哥张小草的女人，虽然我是隐形的，虽然你看不见我。
　　 我做他的女人，这是上帝的旨意。
　　 我和我的哥哥都没有做成麦田里的守望者。
　　
　　 不久，我们搬离了地下室，当地下室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如意是小姐后，有人找了房管部门，于是，房管部门的负责人不让我们继续住了。从这一次搬家开始，我和如意，就做了真正的小姐。
　　 我们开始在北京的各个夜总会之间，像汽车轮子一样飞快地转。我们开始只认钱不认人了。对于小姐，你已经了解得知道得懂得很多了，所以，我就什么都不再说了。不知道你看过莫泊桑的《羊脂球》没有？莫泊桑写的就是一个小姐。不久，我就出了名。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裙子小姐。只要给钱，我敢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脱下我的裙子。
　　 我已经是小姐了，难道我还怕你吗？套用我们中国最著名的作家王朔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是小姐，我怕谁？
　　 没过多少年，我就死了。
　　 我是死在我的哥哥张小草的怀里的。我死时非常幸福。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有一天，我要死在他的怀里。我终于死在了他的怀里。
　　 死在他的怀里就等于没有死，就等于永远活着，就等于永恒。
　　 死的时候，我的身体里的血全都化成脓从那些烂出的洞里流尽了。当我的血流尽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
　　 在这之前，就是在我的血最早化成脓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开始一天一天地抽缩和一天天地透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出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小，一天比一天透明。在我的血终于流尽了的时候，我变得只有一个小学生用的文具盒那么大了。后来，我的身体里没有血了，我就吐口水。开始时，我的口水还是湿润的，渐渐地，没有多久就变得干燥起来了。我的干燥的口水就如一根细长的丝线一样。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我吐的就是丝线，因为我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只蚕。我变成了一只蚕，我用我吐的丝线编织成了一个茧子。这个茧子就是我的棺材。
　　 我自己埋葬了自己。
　　 我始终不渝地相信：我的身体虽然死了，但是我的灵魂依然活着。
　　 我的哥哥就把我放进了他的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这个衬衣口袋紧贴着他的左乳房，靠近他的心脏。
　　 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死了后还能继续活着？
　　 我一直活在我的哥哥张小草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