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至暮色里走在中路上的情景一直清晰的扎根在记忆里，后来无论走到哪，只要落雪，一抬头看到那灰白的天，便有悲伤袭来。
　　 冬至，冬至，为什么会有这个节气呢？
　　
　　 5 机会
　　 操场上，人山人海，横幅骄艳，红底白字下霍少白欲哭无泪的表情，但是他还是不停地对自他眼前经过伸手向箱子里扔钱的人一一躬腰致谢。那些仰望惊羡他的目光在那一刻都更换成了怜悯，而怜悯足可以让一个人的骄傲与自信万劫不复。
　　 挤出捐款长队飞奔，跑过几幢楼，砰地撞开老班的门：如此兴师动众的捐款，究竟是想助人于急，还是宣扬自己慈善？
　　 你太偏激！老班嗖的桌前起立，脸现涨色。
　　 若真正的助人，就不要伤害他的骄傲。我毫不示弱。
　　 在这个世界，目前为止，我们仅有权选择自己的助人方式！无奈与痛惜在年长几岁的老班眼里交融成一汪凉水，浇灭了我的愤怒，转而沉默。
　　 哦，你是这学期的特等奖学金获得者，抓紧时间写份个人材料。老班思维回到原处。
　　 奖金多少？奖几个人？
　　 三千，一个班一个。
　　 为什么不是霍少白？
　　 后选人是你和霍少白，他请假太多，你是满勤。
　　 如果我旷一周课呢？
　　 开除！
　　 哼，从明天起，洛薇旷课一周。我轻蔑的拧身，我就不信，谁敢开除一个，只因懒懒的说一句还是上师范算了，而整座师范便会降低分数线，恰恰将其录取的人？果然，身后传来：洛薇，我替霍少白谢谢你！
　　 我顿于门楣下回首：忘记我来过哦。乜乜眼，自顾离去。
　　 回教室收拾了书桌，看着空荡了几天的霍少白的座位，悲伤重重，他家境原本就窘迫，而他的母亲居然患了尿毒症。
　　
　　 一周后回到学校，简直是一脚踏入了深秋的海，沁凉沁凉。一个对同班兄弟苦难都不屑一顾的冷血之人，一个成不了恋人就成仇人的狭隘之人，没有人搭理，才是最正常的。所以，在来年春天实习的时候，都没人愿意跟我同组，后来还是别的学校饱和了，别无选择的一男生跟我分在了雪城四小，据说在城中一条巷子里。
　　 第一天中午放学，抱着书本走出四小大门时，居然与霍少白狭路相逢。迎着霍少白淡淡的笑，我愣在原地，面容僵硬，而心里却欣喜的要哭出来……
　　 嗯，你怎么会在这？我仰头问他。
　　 春寒料峭里，霍少白衣袂蹁跹俯视着我，米黄色的西服套装，白色的衬衣，酒红色的围巾搭在脖子上，似团火苗烘托着逼人的青春气息。灿若星尘的眼眸，洁白牙齿，棱角分明的唇一张一合：我跟赵江明换了。
　　 在须臾怔忡与沉迷后，脸上腾起红云，哦，这样子啊，低头往前走。
　　 巷子里积雪深厚，融化的雪水把道路弄得很是泥泞，暮春的阳光格外明亮，我们就在车辙间泛白的路隙里慢慢地走着。某个瞬间，我觉得周遭的车水马龙似乎都不存在了，满世界就我们两个，走啊走……
　　 嗅着霍少白身上海飞丝的味道，我突然有许多话涌上来，我想问霍少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想告诉霍少白，我是怎样的期待过你，我想告诉霍少白，我努力完美自己只是为了能配得上你的璀璨夺目。
　　 我最想问，霍少白你究竟是否在意过我？
　　 可是一抬头，我看到了等候在巷口的许馨，羞愧顿生。
　　 许馨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大胆地挽起霍少白，霍少白轻轻一甩，没甩掉也没再坚持。我眼看着他们走远了，走到一块云彩下面去了……
　　
　　 6 班长
　　 离别，让人变得宽容，在即将毕业时刻，大家似乎又记起了我的存在。毕业前倒数的第二个星期天，刘越探头喊：去不去月亮湾，中巴在楼下！
　　 早听说城外三十里处有那个圆圆的湖泊，湖边还有座奇异的伟人山，艺术感知力为零的人，看过去也能看得出那是东方红里唱到的那个伟大人物的侧影。传说伟人逝世时，两邻国正在签边境线条约，伟人不放心，灵魂附住这座山，镇守着他的伟大疆域。
　　 也是，再不去恐怕还真没机会了！从床上弹起冲下楼，跳上中巴，又一次尴尬，十五对鸳鸯配，就自个是单飞，我干脆爬上副座。
　　 十五对小鸳鸯咬耳窃窃，连假小子刘越都与人格缺陷、明明186公分身高还要穿内增高鞋的数学王子聂海峰凑到了一块。
　　 真OUT了，自己原就是传说中没人要的过气女生啊，闭眼到达目的地。
　　 月亮湖真是湖如其名，圆圆的，盛着一湾蓝天白云，深隧澄澈，绕着湖的是密密的芦苇，刚泛绿。说是游湖，一阵含喧品评，鸳鸯们四散开来，躲进能融身的植物掩体里去了，湖边只留下了我，不，确切说还有霍少白和许馨，他俩隔着湖与我遥遥相对。
　　 过了一会，霍少白哟喝着一个个名字钻进植物林，而许馨绕了大半个湖走到我身边：班长带他们爬伟人山去了，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哧，我又不是小孩？脱口一句后便沉默，许馨笑相里隐隐的写着霍少白是我的！我替他尽班长的职。是体恤，是同情，还是警示？总之，许馨难看的笑容刺得我很不爽，我就抬头望向远处的山。
　　 颠峰之上，离蓝天白云最近的地方，霍少白衣袂翩跹临风而立，他的脚下一群身影在前赴后继。我漫不经心的移脚，与许馨掉了个方向，许馨果然对着山颠有些痴，继而又假扮友善的与我说笑。
　　 很无常，雨居然出其不意地落下，且来势汹汹，从山上刚下来的身影又纷纷通过植物丛往回冲，冲出来的一对对男女，皆女生头顶着男生的外套，他们嘻嘻哈哈地往霍少白指的饭馆里冲，只有霍少白跑向我和许馨。
　　 霍少白边跑边脱外套，就那件米黄色西装，许馨得意的笑眼从我脸上一掠而过。气喘吁吁的霍少白双手展开外套时有须臾迟疑，我体贴地走开，身后霍少白说：算了，也湿了，披着也不顶用，赶紧往饭馆里跑吧。许馨急躁：披总比不披好嘛。
　　 洛薇快跑，想感冒啊你。霍少白大大咧咧地扯我的手腕，我咯咯一笑，撒腿就跑，手腕便从霍少白手中不着声色地脱出，继而又将霍少白和许馨抛在身后。
　　 霍少白抱着外套头上淌着雨水跨进饭馆，许馨闷闷不乐地跟在后边，同学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对许馨抛过来怨憎的眼神佯装不解，心下很是欢喜。
　　 回去时，中巴只将我们送到进城的公交台下就走了。公交来时，我闪在一边，让牵着手的鸳鸯们先上，最后三个人了，许馨扯霍少白，霍少白说洛薇你先上，许馨哼的转身上车，我说，你快上，惹人家生气了。霍少白说，你不上我就不上，我是班长。
　　 心一钝，淡淡一笑：谢谢班长！拧身上车。
　　
　　 毕业离校的日子迫在眉睫，每个晚上都有哭得红肿双眼归来的室友，开始羡慕我的聪明，全校估计只有我没有惹过恋事，可以洒脱的全身而退。或许对这份聪明和洒脱不平衡，我被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是全班的大姐武金凤，有个美妙歌喉的女孩，听说她找了个本市的男友，准备留校。
　　 洛薇，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可憎？你坏了很多人的美梦。她嘴里哈着酒气，我？嘴呈O型的扶住摇晃的她。
　　 我和霍少白原可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追了他两年。他说，如果没有你存在，一定会是他追我的，你是他眼里无瑕仙子。
　　 他……许馨？我很卑鄙，居然趁人家醉酒套隐私。
　　 许馨一厢情愿，男生的虚荣，耽心人家嘲笑他毕业都没有女朋友，就随便拉上一个填缺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摇头，眼前是生日晚会上，霍少白身体变成90度向许馨摊臂殷勤邀请的场景。
　　 唉，傻丫头，你啥都不懂啊……
　　 懂什么？我摇晃着要睡去的为了考师范而复读了三年的大姐，大姐口齿含糊：傻丫头，霍少白很骄傲，唯独在你面前很自卑。
　　 自卑？我嘴再次呈O型。
　　 有副市长爸爸，又美丽又多才多艺，包括霍少白在内，哪个男生有勇气追你？
　　 我木住，为了逃开熟悉的人群，我才选择了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为了和同学们融合，每次开学我自己坐班车几百公里来校，也拒绝家里人来校……
　　 快去找霍少白，你肯为他一掷三千奖学金而一字不透，霍少白应该给你个交待。快去呀，笨丫头……武金凤睡着前还保留着推我的姿势，我守着她呆坐到半夜。
　　 一大清早，楼道里一片哭声，楼下就停满了长途大巴，车四周都是抱头痛哭的情侣，好兄弟，好姐妹。我没人可以拥抱，就伏在车壳上呜呜。从没有过的失态引来十几个同学围上来劝慰，或许这一刻之前，谁都认定我是个不可一势冷血世故的骄傲小姐。
　　 汽笛长鸣，我上了车，车身震颤着，我急急的伏到玻璃上——霍少白在车前急急四顾，我克制再克制，没有下车，我怕霍少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他是班长。
　　 然后，霍少白从车隙里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泪再次涌出，直到哽咽……
　　
　　 两天后爸爸拿回来一封信给我，我很惊奇，在霍少白将手伸向许馨的那一瞬，我已决定一走出校门便切断所有记忆，所以我不会给任何人留通联的。
　　 邮戳的的日期是7月12，离校的日子。
　　 信，是霍少白写的。
　　 霍少白说，洛薇，你就是我心里高高在上的仙子。你那么优秀，那么完美，我在你的光芒里喘不过气来，我努力的让自己优秀，就是想牵住你的视线。
　　 我哭笑不得，也想起了武金凤的话，原来自己和霍少白暗自进行了一场攀援角逐啊。
　　 “我害怕被拒绝，我的骄傲也不容许我被拒绝，……我真的想一直走在你的身侧。直到你生日那天，原本抛开一切向你说出那句话，可是看到你上了那辆尊贵威严的轿车，我的勇气消散了。你是高干的千金，那个有着公子气度的青年才配得上你的卓越。你的世界是我们不了解也难以抵达的。才能、才艺、品质我都可以自信通过努力得到，可是，有些东西靠自己的蛮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所以，我临场逃脱了，放弃了。
　　 谢谢你暗中相助，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及腰长发拂过我脸庞的女孩。而此去经年，执你之手，共舞一曲将是我此生永远不醒的梦，祝你安好幸福……
　　 我将信撕得粉碎，我不要留着这些无稽之谈，我不要， 不要……手一扬，天空绽开大朵雪花，而我泪流满面。
　　 霍少白，你知道我爸爸是副市长，可是你懂不懂一个养女的自卑……
　　
　　 7 空城
　　 切断过往，我像个断线的风筝，穿梭在很多的城市。由一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资深职业女子，顶着一头短发，我成了职场上干炼的冰山美人，聪明，有城府，高傲，极其理智，理智到冷漠无情。可是谁也不知，我一直隐身在QQ上关注着当年的每一个少年，甚至看到大家在寻找我，我的泪水砸在键盘上，也不愿击进一个字。
　　 其实，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段灵魂自我交战的煎熬岁月。而自卑与自尊实在是难以划分，努力维护的骄傲，其实是他人无法穿透的自卑。比如霍少白所谓的骄傲，何尝不也是种自卑？比如我欲全身而退的小伎俩下也深埋着不自信。
　　 我们穿过那条小巷子走向学校的路上，是怎样小心翼翼的掩着饰着各自的自卑？只是，在敏感的少年时代，我们并不具备区分自尊与自卑的能力。而恰恰是这种自卑离间了许多的美好。
　　 在自以为完全褪去了裹住心的那层茧时，我收到了一个视频：
　　 千里烟波浩渺，伟人山峰顶，几十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伫在其中。十五年毕业聚会，缺席两个，一个车祸离世，一个是我。
　　 我看见山顶的流云一如当年，我看见他们被风掠过的发和衣，霍少白俨然群人之首的站在最前方，双手后拢，俯瞰全城，丰瘦有度的身躯颇有君临城下的范。身后一片笑语窸窣，有两句对白特别突出。
　　 霍市长，你果真兑现当年的豪情，成为一城霸主。
　　 霍少白哈哈大笑，一如当年球场上投进三分后的畅快，笑毕长望小城，放低了音，喃喃道：我的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缺什么补什么，一城之主，还不是举手之劳？
　　 唉，有些东西是永远填补不起来的。霍少白笑着轻轻摇头。
　　 后边的嘻笑和身影淹没了他，我也轻轻关掉了视频。
　　
　　 霍少白，不知是上天跟你开了个不是很好笑的玩笑，还是你的骄傲在现实面前就是个笑话，还是你最终懂得，富贵之家未必就没有真情？宦海之人也是寻常情理之人。你最终还是做了另一个市长的快婿，
　　 轻合上眼，再次忆起你拢袖独立山头的孑然身姿，心里有甜蜜的惆怅涌来，你在说“我的城，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时眼神分明往肩头一瞅，那里站着一个卷发雍容的女子，而你眼中如入无物。
　　 你的心，始终是空着，你的城，终归缺了一个人。而我走遍世界，却唯独不能去你那座城里。
　　 霍少白，我决不惊动你今生，但是请允我一个梦：来世，再待我长发及腰，君可否邀我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