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玻璃心(短篇小说)
高春阳好像听到了她说话,手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
朱莉恨恨地抓住他的手说,这下知道那女人的厉害了吧!
高春阳手往外挣,朱莉抓紧,还喋喋不休。你以为我喜欢你躺在这里?有本事你现在就滚起来去玩!
高春阳终于一动不动,昏沉沉睡去。朱莉关了大灯,拿把陪护椅子靠近床边,坐下。
光线暗了,倒衬得高春阳的脸不那么晦暗。朱莉的心暖暖地一软。这才是高春阳嘛----她不由地双手抻在床边,盯着那张脸,出神。
女儿在时,高春阳很少出去玩。特别喜欢做饭。
老婆,手艺不行哦,要向我看齐。每次翻菜谱做得新菜,看女儿吃得津津有味,听女儿表扬“模范老爸”,高春阳就特得意,更爱倒饬。
这是朱莉醉心的家的氛围。可-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高春阳总是有理。家里现在就两人,大眼瞪小眼,不如出去跟朋友玩。
女儿也是,不到没钱用不会多打个电话!家里冷冷清清,朱莉渗得心慌,偏偏高春阳还玩失踪。
气得朱莉跟他吵。两人在家,就不吃不喝,不用说话了?高春阳也生气。你没得吃吗?那我每次捎回来的饭菜呢?
不说饭菜还好,一说朱莉更来气。我是小猫小狗吗,给点食就摇尾巴?
每次出去玩,高春阳都会安排大牛送回饭菜。大牛还真敬业,屁颠屁颠地来送。每次都遭朱莉冷眼。大牛还是一如既往地送,每次还嘴特甜,说高局惦记着嫂子,让你趁热吃……
办公室主任都这德性?拉皮条的货!朱莉看见大牛就气不打一处来。肯定是他把那女人送给高春阳的!一想,胸膛又要喷火。
但她的火不知烧向哪里。
空旷的复式楼,好像跟她一样落寞。
朱莉当初最中意这个楼中楼。落地窗朝阳,满屋光亮。宽大的客厅,厚墩墩的沙发围作半圆,拢住一团乐呵气。小株的米兰、大盆的南洋松……十几个盆花,叶绿花艳。一部精巧的旋梯通向上一层。那是女儿的天地。
搬进新居不久,朱莉把妈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妈这摸摸,那瞧瞧,乐得合不拢嘴。还是我们莉莉有福气,这么大间房。福气,妈要是知道现在我过的什么日子,不气得血压高才怪——
朱莉幽幽地,再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客厅太大,开门便觉寂寥之气。沙发太矫情,哪来那么多挤挤挨挨的亲热。踏上旋梯,拖鞋沓-沓响,搅动十面埋伏的清冷……
【六】
无数次想,离了吧,这样的日子过得够够的!朱莉把两张结婚证左瞧右看,恍若隔世。照片上,那两张脸、那两个人,那么像、那么好,他们是谁?
照片放大了一张,挂在床头。高春阳说,这张照片最出彩。你看,你的瓜子脸本是长型,但到了脸的下部,却是圆润润地一顺。你再看看我,方脸盘子粗硬硬的,但到了下颌角,也是顺顺地一抹。这一抹,就把我这脸给抹顺了,还抹出我们的夫妻相……也不知那时高春阳哪来那么多腻歪话,一天到晚说不完。
妈一直担心。你嫁那么远,既没婆家疼,也没娘家人爱……朱莉不以为然,说我开心着呢,想婆家疼了,打车就去,想娘家人爱了,电话就得。
妈确实不用担心。高春阳一直特顾家,满心满脑子就是女儿就是她。不像现在!
离婚协议写了几次,次次都被高春阳团巴团巴揉了。老婆,闹闹就行了啊,别太过分。
听听-听听!到底是谁过分!
最可气的是,女儿假期回来,也不知高春阳给灌了什么迷魂药,也派她的“不是”。妈,爸就是出去玩玩,你这样歇斯底里是过分。
我只是要求他高春阳呆在家里,一起吃个饭,说会儿话,这也过分?真是欲哭无泪。
心透凉,被子裹得再紧,朱莉还是感觉阴风入骨。
多长时间高春阳没在她床上睡了?朱莉猛然想起,就是平时在家,高春阳也借口看电视晚了怕吵醒她,而搬去了另一间卧室。可恶的女人,看哪天我不撕了你!朱莉恨得牙痒痒,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泪凉在眼边,凉进梦里。
今晚,高春阳终于乖乖地在身边了,却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又凉在眼角。唉。朱莉暗自轻叹,用手掌抿去眼泪。
眼泪抿去,高春阳的可恶之处也抿去了似的,朱莉看看监护屏,又搭搭高春阳的脉,顺势把手掌垫进他背部,轻轻地揉按。
你也睡会吧。高春阳突然开口说话,房间里的暗平衡被打破,空气一颤悠。朱莉忙俯身问,感觉好些了吧?我没事。高春阳说着侧过身,面向朱莉。
朱莉拿过水碗,给他喂了几口。
谢谢老婆。高春阳抬手拉住朱莉的手。
一股委曲被拽出来。朱莉甩脱那手,转身抹眼泪。
好了,老婆,以前都是我不对。高春阳的声音跟暗色一样柔顺。
朱莉的心也柔顺了一下,随即又硬翘翘的。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说话算数?
朱莉眼泪越抹越多。高春阳拽拽她的袖子。老婆,衣服湿得难受,给换换吧。朱莉一别身子。找那女人给你搞!高春阳叹一声,不再说话。
空气僵住。朱莉气得不行,心想,一说那女人你就装糊涂,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其实跟踪过高春阳,也突然袭击过他的酒桌、牌桌。次次都有大牛在,没见高春阳单独行事。跟高春阳一起玩的,有时也有女人,可朱莉直觉不是那女人。
那女人到底什么样?朱莉也说不清。有时冷静下来,也想,高春阳就是贪玩,算了,爱玩就玩吧----可一到高春阳整夜整夜不回来,就又想他与那女人怎样颠鸾倒凤……
又一轮火烧火燎,恶语相向。
有天晚上跟女儿哭诉,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等反应过来停下嘴,已是凌晨四点。
女儿已挂了电话,盲音刺破耳膜。凌晨的黑原来那么黑……身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朱莉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上不来气。
想着上不来气,真的感觉气紧。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干在面颊。身后,高春阳没再说话,也没睡。朱莉从他的呼吸得出判断,心一揪,转过身。
高春阳背向她,侧身躺着。
监护屏上,心电图无声地滑动,异动还是随波荡漾。从图上看,暂时没什么危险,但心肌梗死急性期危机四伏,只要栓子不除,支架不放,保不准哪一秒,血管就被堵死……
朱莉好像清楚地看见被栓子堵住的血管,还有窄窄的一条缝儿,血液勉强挤过,高春阳的心肌缺血、缺氧,变得紫红、黑红……
朱莉被吓得心脏也要停跳。还是赶紧转院放支架!可-可主任说,就高春阳目前的情况,不宜搬动。怎么办,怎么办呢!
【七】
高春阳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用手扯衣服。
朱莉伸手摸摸。高春阳连外裤内裤都湿嗒嗒的。
肯定难受死了。朱莉抬手想拍拍高春阳,又放下手,咽下要说的话,高春阳,我回去拿衣服。起身,去护士站向护士交待,我回去拿点换洗衣服就来。
一出门,寒气便将她裹住。雪已停了。午夜时分,四处白森森的。踩在雪地上,嚓-嚓-嚓,像被人尾随,朱莉不由夹紧肩包。
她快,前面、侧面一浓一淡、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也快,她慢,影子就原地守着。惶惶的,朱莉抬头望路灯。路灯冷着脸,像在说影子不是我搞的鬼。
好在家不远,朱莉很快回到病房。
还是习惯性地先看监护屏。心电图还是老样子,朱莉松口气。
叫高春阳换衣服。高春阳没动。朱莉手伸进被窝,解他扣子。高春阳拨开她的手,自己脱下衣裤。
两人像演哑剧。换了衣服,高春阳沉沉睡去,朱莉却坐在床边,毫无睡意。
一会儿看看高春阳,一会儿瞅瞅监护屏。心电图Q波T波还是一副死不悔改的嘴脸。一些“救不回来”的面孔又在眼前叠加。就是上周,也是哪个局的局长,也才四十出头,也是急性心肌梗塞……
“也”让朱莉心惊肉跳。不行,还是得跟主任商量,赶快转院,给高春阳放上支架。
朱莉拿出手机,准备拨号,瞟了眼时间,又收起来。主任才回去没一会,还是等天亮了再打。
按表上的时间天该亮了,外面却不见亮意。
雪又开始飘,一片片落在朱莉的心上。照这么个下法,高速公路封闭、飞机停航,怎么去省医院?
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滴,不慌不忙不懂朱莉的心。朱莉真希望那些药物轻掂指尖,碾碎塞住高春阳血管的栓子。
盯着盯着,恍惚过去。
感觉自己踩在一朵云上,云在变薄、变散,朱莉怕得要命。高春阳在下面喊,别急老婆,我搬梯子来救你!不知怎的,身边多出个酒红色头发的女人,推她一把。她直直地坠落。
一惊,醒来,心跳得像乱鼓点子。朱莉稳稳神,瞅向监护屏。心电图没有明显改善,也没有进一步恶化。
转脸,见高春阳睁着眼睛正看她。朱莉问,感觉好些没?高春阳嗯一声,说没事。
眼泪一下子掉下来,语气又变得尖利。还说没事,这次差点把自己玩死你知道不知道!高春阳说,我还没把你烦够呢,哪敢随便死。朱莉哭出声。高春阳说,你要是觉得委曲,你躺床上,我来伺候你。
高春阳把朱莉逗笑了,自己却呛咳起来。朱莉连忙给他拍背,连声让他轻点轻点。
高春阳那心脏就像玻璃做的,一阵咳嗽就给震碎了。
朱莉、护士、值班医生又床前床后忙,主任也叫来了,又给用了些药,高春阳才重又安静下来。
【八】
朱莉脚跟脚随主任到办公室。
主任,还是给高春阳转院吧?主任想了半晌,才说,你要转就转吧,只不过我不敢保证在路上高局长不出危险。可是-可是不走,你也不能保证他没事……朱莉感觉自己在煎锅上,被焙得面面焦糊。
下雪路不好走,坐汽车时间太长……跟主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选定飞机。
四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即使有点病情变化,基本也到省医院了,来得及----抢救。
主任“来得及”后颤巍巍跟着“抢救”,把朱莉的心也揪扯得巍巍颤。心肌梗死有时是不等一分一秒的。
还好,老天照顾,雪住天晴。
登机前,主任对朱莉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全看你们的造化了。
高春阳半躺在机舱最后一排座位上。药物作用,他晕晕沉沉闭着眼睛。朱莉紧挨着高春阳,紧拉住他的手臂。
飞机呼啸起飞。朱莉搂紧高春阳。
飞机平稳了,朱莉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僵硬。她稍稍松开高春阳,暗自活动手指。眼睛睃向机舱前部。
一部头发定住朱莉的眼睛。酒红色头发,细羊毛一样打着卷儿。是那个女人!她-她怎么追来了!朱莉脑子转不过弯,眼睛也转不了弯。
她直愣愣地瞪着酒红色头发。似看见高春阳一双手在抚弄那部头发……胸膛又变火炉。朱莉掐紧高春阳的胳膊。
那女人居然站起身,朝她走来!朱莉瞪着她。靓丽的一张脸,精致的妆容。她要跟我抢高春阳?朱莉更紧地掐住高春阳。
女人直直地走过来。朱莉紧盯住她。
女人近到跟前,瞟他们一眼,没停脚步。朱莉傻住了。
开关卫生间门的声响。女人好一阵子没出来。朱莉想,女人是被冲进便器了。
高春阳是心疼那女人吗,一直悄没声息,此刻,一只手却紧扯胸襟,嘴唇发乌。
朱莉连忙给他喂了几颗药,把氧气开大。湿化瓶里一串串水泡翻滚,如同她翻滚于胸的恐惧。怎么还不到?朱莉不住地向窗外望。
一个小时后,飞机降落,朱莉的脸比高春阳的还要惨白,虚汗淋淋。
【九】
主任跟张主任联系好的。他们一出机场,便被候着的救护车接进病房。
高春阳玻璃做的心脏总算经受住了颠簸。精神一放松,朱莉脚下有点打飘。
主管医生说,主任让先做些检查,明天就安排手术。
傍晚,火烧云把大半个天烧得彤红。高春阳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
朱莉知道他担心,但她也不知怎么安慰他。站在窗前,看云卷云舒,看黑夜收走云的华丽。朱莉满脑子“意外”。刚才,主管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手术同意书。
手术前的例行公事,朱莉熟门熟路。她拿起笔准备签字,眼睛瞟到上面的条款:有可能心源性猝死;有可能冠状动脉穿孔、破裂……手术过程中,诸多“死亡的可能”向她扑咬过来,朱莉不由地打个冷战,停住笔。
主管医生解释道,我们每天要做很多例这样的手术,一般不会出意外。
一般?万一高春阳不一般呢!
心源性猝死、心脏破裂……朱莉似看见高春阳加入那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谱,与那些灰暗、青紫、苍白……失去生命的脸交织在一起。
朱莉把笔捏出了汗。
还陷在可怕的幻觉里,难以自拔。主管医生说,要不,你跟病人商量商量……朱莉忙说,不-不,草草签下名字。神情绝决,像是替高春阳挡下致命的一箭。
什么时候,上弦月弯在窗口。
高春阳已躺下,大睁着眼睛,望着屋顶。
高春阳的眼睛像两个空洞,空洞里是满当当的恐惧。平时斗嘴,老说死呀死的,没想到,死真的来了——
朱莉心尖儿一悸,在床边坐下,握过高春阳的手说,放心,手术不大,陈主任亲自给你做。
高春阳没吭声,侧过身子,背对她。
看着那具躯体,那些脸谱又在闪。朱莉打个寒战,掀了被角,贴着高春阳躺下。
高春阳的脊背真宽,头发散发着淡淡的汗香。是的,那是高春阳,是那种她熟悉又陌生的汗香。朱莉深深地吸气,陶醉于那样的汗味。
两人无话。月光清亮。
朱莉不会什么时候,睡着了。
又在云端。脚下又是绵绵软软。不同的是,这次是高春阳站在云上,她在下面仰头望。
高春阳兴高采烈,冲她招手。朱莉,太好玩了,你也上来吧。高春阳一只脚已把云踩了个窟窿。朱莉魂都要吓飞了,朝他喊,别乱动,快下来!高春阳干脆身肢摇曳,旋起快三。朱莉嗓子都喊破了,高春阳,你个混蛋,你想死吗!高春阳笑嘻嘻的,脸朝向她。
那张脸居然变成酒红色头发!朱莉气得发抖,甩手就走,边走边骂,摔死你个不要脸的才好!高春阳追上来,拉她求她,朱莉,救救她……朱莉甩开他的手,恨恨地说,你不是说你外面没有女人嘛!
朱莉眼泪横流,要走。高春阳紧拉住她不放,把她的手骨要拉断似的……
手真得被高春阳攥着。高春阳跟她脸贴脸。高春阳紧攥着她的手。
见朱莉醒来,高春阳哑着嗓子说,做噩梦了?没事,我在呢。朱莉猛地贴在高春阳胸前,泪如雨下。高春阳双臂紧箍朱莉,身子微微震颤。朱莉搂紧高春阳的腰,抽抽嗒嗒地说,不怕,有我呢。
像一块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又像一块玻璃极容易打碎。
作者的笔像庖丁解牛之刀,切中肯綮,将婚姻中的纠结、无奈赤裸裸地呈现出来,给读者以思考与启迪。
小说的技巧高超,将现实与幻觉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将女主人公的心理刻画得细致、生动。
问好药!感谢你对流年的支持!祝福秋安!
感谢。一并问好。
以文为谢。问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感谢关注药和拙作。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