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家有孝子(小说)
连着的几天里,佳佳不眠不休,为外公喂水、擦脸、一次次的拉平外公皱着的衣袖,她不时抚摸着外公的老脸,为外公盖好被子,附着身子,与外公脸贴着脸说话。
在佳佳的面前,倪伯的神智一直是清醒的,表情一直是愉悦的。
佳佳问,“外公:哪里不舒服?”
“没有。外公挺好。”
看到外公艰难的咳嗽,她在两张牌桌间不断地要求打牌的人停止吸烟,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最后,见劝说无效,她又拿来了盛水的碗,她说“伯伯叔叔们,求求你们了,你们实在要吸就麻烦你们把烟蒂放到水里好吗?”
躺着的倪伯看到佳佳流泪了,笑着吃力地安慰,“佳佳不哭,把眼泪擦掉。外公不要紧的,就是米吃多了中毒。没事的。”
佳佳又问,“外公,你身子痛吗?”
“外公不痛,佳佳放心。”
佳佳说,“我喂点水给您喝喝?”
外公说,“嗯,我口渴,喝。”
佳佳又说,“要不要我唱歌给您听?”
喝了水的外公微翕了双目强拉着声音“嗯,嗯嗯”着。
从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倪伯平安度过了,这里的平安是指还活着。
第二天,倪伯的状况还是老样子,有人提议既然老爹还在喘气就不能眼看着老爹不管,于是,请来了大队赤脚医生,为倪伯挂了水。
(五)
连着三天,倪伯的生命力显出了出人意料的又是不同寻常的坚毅。这三天,倪伯的女儿们不敢睡觉,她们生怕一觉醒来就不见了活着的父亲,在这生命的最后一程,她们想亲眼看着父亲走向天堂。她们每个人好像事先说好般的轮流着握住父亲的手,不时翻看一下父亲的眼皮,嘴里不时喊一声爸爸。在倪伯的神智终于不清的最后,她们甚至把希望寄托在佳佳身上,她们着急地说,佳佳,外公现在只认识你,你快点喊外公……
连着三天,倪伯的外孙女佳佳一如既往的守望着她的外公,她的喉咙沙哑了,她的眼睛红肿了,她的面容消瘦了。期间,外婆数度让她回家歇歇,外婆说,“有你这样的外孙女,外公外婆真的心满意足了”;舅舅称赞说,“佳佳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她爸爸妈妈一次次的劝她说,“外公这儿有我们,你去休息吧,功课丢下几天了,眼看着就要考高中了,去看看书吧”。可每次,佳佳都坚决的回绝了大人们的好意。她执拗地说,“我知道这个时候外公的身边不会缺人,我也知道自己的学习任务重,但这些都不是理由,我就是想陪陪外公。这是外公的最后一程,我想陪着他走上几天,可以吗?”
连着三天,倪老太太的儿子比起在医院的时候累多了,他的眼睛有了丝丝红印,他的头发和衣着不再循规蹈矩,因为,按照农村里的习俗,在这个大家庭里,尤其是他的老父即将西去的这个时候,他这个倪家唯一的儿子,是必须负责掌舵的人。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丢弃喝酒的习惯,虽然说酒是微喝。因为,不喝酒,他睡不着!众位妹妹有点想不通了:这是什么时候啊?!左邻右舍都看着呢!就是熬也得熬过了这最后的时间啊!只有倪老太太理解自己的儿子,她说,你们的哥哥有高血压,让他喝一点酒睡睡,血压才不会高上去。
三天后,倪伯发热了,强势的高热把倪伯本已风雨飘摇的身子烧得更不堪了,尽管几个女儿不停留的给他做了物理降温;尽管赤脚医生的补液还在持续,但终还是积重难返,倪伯终于走了,走在回家后的第四天,走在那个晨曦初露的早晨。
一大群的孩子流泪了,毕竟是生养了他们一场的亲生父亲;毕竟是最后的送别。
倪老太太哭了,哭得涕泪交流、撕心裂肝。风雨同舟了60多年的夫妻,他们共同生养了四个儿女,他们相扶相伴着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坎坷,这如血交融的夫妻情,她怎会不哭?她哭老头子的离去,更哭往后没有了老伴的她怎么办?只有儿子倪波还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反反复复的劝说老母,“这是顺事,人么,就这么回事。比比别人,爸爸活了这么久也算高寿的了。”
(六)
倪伯的丧事安排在他死后的第三天。
倪波为死去的父亲请来了专职为死人化妆的人为失去了一切生命迹象的倪伯花了淡妆、穿上了倪伯生前不舍得买、更不舍得穿的高档衣服和皮鞋。倪伯安详的躺在水晶棺里,这是他最后的荣耀,从此以后,他将与人间的一切彻底告别,包括他的辛苦和劳累;包括他的牵挂和爱。
水晶棺外是他的亲生儿女们,大家披麻戴孝又忙忙碌碌,其中要数倪波最忙了,每个亲戚,尤其是那些长辈来了,按照惯例他得双膝跪地迎接,名为跪接。现在,他把程式做了一些整改,每逢亲戚到场,他迎上前去双手握住对方的手然后微微的抖动一番。
丧事办得很是隆重,倪波在众位姐妹的帮助下请来了一条龙服务队,他让其按照当地最高规格行事,他说,“钱不是问题,一定要让大家吃好喝好。”
各路亲戚加上乡邻来了几百号人,把个丧事现场哄抬得如同戏场般的热闹。大家嘻嘻哈哈喝酒吃菜,说些荤素搭配的笑话,是为喜丧。
要说缺憾,唯一的缺憾就是倪伯唯一的嫡嫡亲亲的孙女没有到场,倪波私底下对几个妹妹说,“大家都想不到父亲会去得这么仓促,媛媛工作以来难得休长假,这次无巧不巧的趁着国庆长假去了香港。”
在敲敲打打的鼓乐声中,倪伯被送往火葬场。之后,一个土馒头掩埋了倪伯一世的辛苦劳累;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接着的事情是围绕倪老太太展开的。
倪老太太虽然比起倪伯来要小上七八年,毕竟也是古稀之人了,加上原有心脏病,一条腿还有点残疾。
在办完倪伯的丧事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倪家的兄弟姐妹坐到了一起。
这一次是开会,会议的召集者是倪波,会议的议题无关倪伯死后的财产分割,也无关倪伯丧葬费用,因为所有的这些都有倪伯的原单位买单。
会议开始前,大概是闲话,作为倪波的大妹说了话。大妹说,“说到照顾爹妈和在爹妈身上的花费,其实这几年里二妹是最辛苦也是最多的。”
“大姐别这么说,都是为了爹妈,再说,你们都住得远不方便。我住得最近么,这理所应当的呀。”二妹客气地回答。
“在这一点上,我知道你是最辛苦的,我也知道你付出的不少,但别指望我会领你的情!作为女儿,父母养大你也是一样付出辛苦的,你当然有赡养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倪波说。
接着,他环顾四周发现三妹没到,心里有了想法,随即嘴里唠唠叨叨的:“那个三丫头怎么还没来?这是什么态度,事先也没有向我请个假。”
“大哥,你是说笑话呀?你以为这是你单位?平时里,你难得回家,你老娘老爹身体有病不都是依仗着你这几个妹妹关照啊?!兄妹之间,你说话得稍微客气一点哦。”说这话的是赶巧进门的倪老太太的侄儿。
“对不起了,这是我们倪家的内部事情,用不着大哥你费心。”
“哈哈,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还真的忘记了你是个能人,我相信你一定行。”老太太的侄儿自嘲的笑着走了出去。
时间不长,三妹急急忙忙从外面走了进来。
“去了哪里?事先怎么不说一声?”倪波还问。
“送佳佳上学去了。”
“拖拖拉拉的,要都像你,这会拖到什么时候开?好了,既然人员都已经到期,我就把今天开会的主题讲一下。”
“父亲走了,我不知道你们姊妹几个想过没有接下来老娘的归宿问题?”
稍作停顿,倪波又说“你们听好了,第一,我们不可能请保姆;第二,老娘也不会去你们任何一家,因为老娘曾经说了这儿才是她的家。第三,老娘跟着我走的话,你们想都不用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那哥哥你说怎么办?”说这话的还是大妹。
“说到怎么办,大妹,今天不是我批评你,你总不能只顾小的而不顾老的。”倪波的口气里如同充填了火药般的咄咄逼人起来。
这时候大妹夫沉不住气了,“大哥,你把话说说清楚,每一次老父老娘生病,你都在哪里?你的老婆又在哪里?你已经长大的孩子又在哪里?你摸摸良心说一句:你出过一次力了没有?”
“我没出力?真是岂有此理,我每年都会给爸妈钱,你们给吗?”
“你知道我们没给?要是钱能够买来孝敬,那好,你出多少说出来,我们也出。”说这话的是慢条斯理的二妹夫。
“算了,没用的话我们都不说了,今天既然大哥有心要为娘安排个归宿,那是好事,我们听你的。”眼看着话题就要出溜,大妹又说。
“既然大妹这么说,那我就直说了,至于老娘的归宿问题,大妹,你是姊妹三个中的老大,你得带个头。”
屋子里寂静无声,大家的眼睛不约而同的射向倪波,没人问,那大哥你呢?
场面有点难堪,大概是感悟到了大家的冷漠,倪波又说“我知道你们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的意见是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你们几个轮流住到老娘的身边来,一周一轮也好,一月一轮也好,你们可以商量着办,前提是每个人住进的这段时间里对老娘和自己的吃用开支实行包干。大前提还是那句话,不让老娘难受,得让老娘后顾无忧。”
(七)
最终,这个会议一直开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因为大妹夫妇俩先走了,走之前,大妹夫说“大哥,你放心,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担起来,不会推三阻四。现在我们先告个假,你看看你妹妹的腿肿得都成了水桶了。我们总得先去医院看一下病。”
“要是大家没异议,这个事情就算决定了。有一点我得事先说明一下,情况就这么摆着,明天早晨,我就要走了,后面,我会经常打电话回来的。”
在倪伯说完上面的话后二妹也站起了身子,走之前她说,“不管你们怎么决定,我都听,哥哥,你说我这个态度行不行?”
一夜无语,天慢慢的亮了,倪老太太在经历了失伴之痛后明显的憔悴了,她的脚似乎瘸得更厉害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强自撑着起了床,因为她知道,今天,儿子就要走了。
关于她的未来,她不知道昨晚上的那一次会议有无最终的结果,其实有没有结果对她都是一样的,她不想问。
八点,儿子起了床,慢慢的洗漱之后吃了他老娘亲自为他做的饭菜后,他就要走了,在此前,他的老婆已经先于他两天走了。
倪波走之前告诉他老娘说,关于娘的事情他已经与几个妹妹说了,他让老娘放心,他说,“我会经常打电话回来,我会每月打钱给你,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跟几个妹妹说,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她们几个谁也不缺你吃的那一点点。”
面对儿子滔滔不绝的安慰,倪老太太第一次表现出了沉默,然后淡淡的笑了。
儿子的黑色轿车开出家门前的那一刹那,倪老太太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她不知道儿子这一走何时才会再回来,她更不知道儿子所说的结果最终又会怎样落实?
时光慢度,寂寞难消,天,慢慢的暗了、黑了,倪老太太守着空寂的老房子,对着老头子的遗像陷入了迷蒙,这时候,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