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把胜仗介绍给她时，苗青一口答应了下来。胜仗虽腿脚不便，长相却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搭配得俊朗耐看，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点英俊，更重要的是胜仗没结过婚，这几样条件对于一个曾结过婚的寡妇来讲，已经相当满意了。但是，苗青对媒人提出了要求，结婚时老山家必须盖一栋两层小楼，婚后让老山出去打工，给她挣够十万元，否则，她随时走人和胜仗散伙。
　　 当媒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山的时候，老山的眉毛拧得立起来，但是，为了儿子，他牙一咬，说，好！我答应，只要她和胜仗好好过日子，给我老山头生孙子，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于是，老山开始马不停蹄地走东家串西家，并把四个闺女挨家通知，让她们尽快凑钱来，为她们的弟弟盖楼房娶媳妇。
　　 一番紧张的筹借和紧锣密鼓的准备，一座两层小楼终于盖起来了。苗青欢天喜地地嫁了过来。胜仗对于自己能娶到苗青这样俊俏的媳妇，虽然苗青是寡妇，但苗青没有生过孩子，那身材依然火辣辣地撩人，所以，胜仗也是欢天喜地地晚上搂着苗青亲了又亲。
　　 胜仗和苗青结婚刚过一个月，苗青这天对正在端着碗吃饭的老山说道，爹，你看地里也没什么活计，你承诺我的就要慢慢兑现，明天你就去外面打工吧。你的行李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苗青说完，就从老山眼前扭着屁股走了过去。胜仗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老山的背后说，是啊，爹，咱家盖房子还欠着一笔债，我腿脚不方便，你就出去挣钱吧。说完胜仗也从老山眼前走了过去。老山望着苗青和胜仗的背影，使劲吐出一口痰，然后长叹了一声，低头去吃饭。忽然，他发现噗嗒有东西落进了碗里，原来，是他眼里流出的泪，是泪落到了碗里。老山用袖子擦了眼睛一把，呼噜呼噜把碗里的饭一口气吞咽进肚里。
　　 第二天早晨，苗青和胜仗还在睡梦中，整个村子也在睡梦中。老山背上苗青给他捆好的行李，怀揣着昨晚胜仗给他的三十元钱，悄悄地走出了村子。如果在天明的时候出去，被村子的人看到，他老山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出去打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村人的眼光。索性，趁着天没大亮离开，即便以后村人知道了他老山出去打工，但是，那已经没有那么面对面地看着难堪了。人啊，有时候老脸也是要的。
　　
　　 四
　　 天刚亮的时候，老山在一条公路上终于等到了一辆公共汽车。他坐上车子后，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站在他面前说，大爷，去往麦城的票价，十二元，请买票。老山问，麦城是哪？年轻漂亮的女孩白了他一眼说，麦城是麦城。老山心想，麦城肯定是个大城市，大城市遍地是挣钱的活路。好！麦城就麦城。老山从贴身的褂子里掏出用一块破布包裹的三十元钱，仔细清点了几遍后确定是十二元才递给年轻的女孩，嘴里说，这票怎么贼贵！女孩一把接过老山递过来的钱，看也没看他就走开了。
　　 麦城的确是个城市，但不是大城市，是个中小型的城市，但在老山眼里，这已经算是很大的城市了。老山最远最大的地方就是去过自己的县城，那简直是不能和麦城比的。老山第一次踏进这样大的城市，看到那么多的高楼林立着和宽阔的柏油路上不停跑来跑去的各种小汽车，老山心里有点高兴。如果不是苗青给他下达的任务，他也许一辈子都进不了麦城，看不到这么繁华的景象。苗青等他挣够十万元，才让他不再出来打工，不过，中间过生日的时候可以回去，过年的时候可以回去，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不用回去了。老山虽上了年纪，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但身体还算硬朗，这与他常年在田地里劳作有关。他想，十万元，凭着自己硬朗的身体，也许时间不会太久，三五年就可以完成儿媳下达的命令，到那时候，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安享晚年了。
　　 老山背着行李卷儿，其实行李就是一张破棉被和一身破旧的绒衣绒裤，已经深秋了，天凉的时候可以穿上保保暖。
　　 街上人来人往，什么样的人都有，虽然是深秋，可是还有很多女人穿着露大腿的裙子，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嘎嘎嘎地响；川流不息的汽车因为道路拥挤不停地鸣着喇叭，像田里蠕动的甲壳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挺拔威武，直插云霄。老山想，如果爬上这个城市最高的楼跳下去，不知道会用多长的时间。阳光晃了一下老山的眼睛，迫使他把仰望的脸收了回来，看着眼前这个新奇而繁华的城市，他不知道他所为之奋斗的十万元在哪里。
　　 有人不停地从他身边走过，有的走过后回头看他一眼，那目光就是在打量一个乞丐。对，老山心想自己这个样子，就是乞丐。身上的穿戴和肩上背的行李，这样的一个形象和眼前的城市格格不入，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来这样的城市大煞风景。
　　 老山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他隔着阔大的玻璃窗看着一个个豪华的大酒店里坐面了人。同样是人，差别却是这样大，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走进去这样的大酒店吃一顿饭。
　　 在一个偏僻的街道拐弯处，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卖烧饼，烧饼炉上响着滋滋啦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烧饼的香味。老山把肩上的行李放到地上，掏出剩下的十八元钱，抽出一张一元的票子，递给了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抬头看了他一眼，从烧饼炉里拿出两个冒着热气的烧饼，递给了老山。老山接过蹲下来偎在行李边大口吃起来。没几口，老山就把两个烧饼吞进了肚子，他使劲回味了一下，仿佛比刚才更饿了。老山又掏出了一元钱，中年妇女又给了他两个烧饼，很快，这两个烧饼又进了肚。老山感觉肚子里应该还差四个烧饼，但是他不敢再吃了。挣钱的门路还没有找到，不能一下子把钱吃光。吃烧饼就是在吃钱。他背上行李卷，继续向前走。
　　 天快黑了，没有一人过问他，当然，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陌生的人。老山不知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在经过一个小型的饭店时，他看到饭店门口有个水龙头在噗嗒噗嗒滴着水，于是趴在上面喝了一肚子的凉水。然后他回头看到饭店后面有个盛放着一堆酒瓶子的窝棚，他走过去，把破棉被铺到一堆乱酒瓶子上，半倚半躺地睡着了。
　　 一连几天，老山都是这样过来的。白天他去这家饭店看需不需要他这样的人，饭店里的人一听大手一挥，像赶狗一样把他赶了出去。他开始每天只吃一个烧饼，但是，很快，他身上的钱还是光了。老山想，活活一个人，不能就这样被饿死呀。他开始真的以乞丐的身份沿街乞讨了。人的怜悯之心很多人还是有的，这样，老山每天都会讨到一点食物，甚至还会有人扔到他面前一张五元的钞票。
　　 这天，老山依然手捧一只从一堆垃圾里捡来的印花破瓷碗，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门前，以往他总是在这些大酒店门前有人给他一些他从没吃过的食物，饭店里的人像倒垃圾一样倒给他。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别人吃剩下的。
　　 还没等他走到门口，有两个像警察一样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个指着他的鼻子说，喂，要饭的，以后不许在麦城大街上讨饭！讨饭去乡下讨，在这里影响市容，听到没有？快滚吧！老山一听，原来城市里不能有讨饭的，去乡下讨？我就是从乡下过来的，在乡下天天有饭吃，还用得讨吗？我就是来城市里挣钱的，谁知道你们城市的钱真难挣，连讨饭也不让讨，那么多饭店里你们吃剩下的食物白白倒掉，真是浪费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呸！当然，老山这些话没有说出来，只是在肚子里打了个转。他很快扭转身走开了。
　　 晚上他在一个桥洞里用破被子裹着身子想，看来讨饭不是长久之计，苗青给他十万元的任务照这样下去，恐怕到死也挣不够。不行，要想想其他办法。老山眯着眼想着怎样可以挣到钱，而且是大把大把的钱。忽然，他想到了白天看到了一位捡垃圾的老头，他甚至还和他说过两句话，问他这些垃圾到哪里去卖。那人对他说，麦城有好几家废品收购站，可以去那里卖，不扎本，只需眼睛瞪得大点，每天就可以有收入。这真是一个好门路，而且是挣钱的好门路。老山这样想着，不禁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五
　　 老山在一个公用垃圾桶里捡到一个破了口子的编织袋，用它盛放人们扔弃的饮料瓶，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山想，自己的运气实在好，想什么有什么。他腋下夹着编织袋子，跟在那些手拿汽水、易拉罐、各种饮料的人们的后面，等他们喝完扔掉的时候赶快捡起来。有的人不知是摆阔怎么地，当着老山的面，把只喝了半瓶的饮料随手扔到身边的垃圾桶里。老山过去赶快捡起来，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去，然后再拧好盖子把它装到编织袋子里。
　　 可是，一天下来，老山感到两腿沉重不堪，一天走了多少的路，他不知道。当他把“跟踪”别人捡回来的半编织袋子饮料瓶拿去废品收购站的时候，收购站的人给他过完秤，给了他三元五角钱。老山捏着三元五角钱，不禁流下泪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老山卖的饮料瓶钱总也超不过五元。晚上，他躺在桥洞下，再次思考起来。看来这捡垃圾的门路也不行，一天卖的钱仅够糊口，十万元何时才能挣到！老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一把一把的票子在眼前飞，但是，却怎么连一张也抓不住。
　　 第二天，老山照例腋下夹着编织袋子，但他这次开始留意眼睛里看到的所有事物。不远处，有机器的轰鸣声渐次传来，老山看到前面有一座高楼大厦正在建筑。老山眼睛一亮，对，自己的身体本来就是爹妈生出来干活的料，去建筑工地上看看，说不定有适合自己干的活计。这样想着，老山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老山抬头仰望，这座楼真高啊，仿佛望不到楼顶。这时，有一个戴着工作头盔的人走过来指着他说，喂，老家伙，干嘛呢，走开走开！这是施工现场，不准观看。老山说，我想来找点活干，行不？那人一听，扭头对不远处一个人喊道，老单，你过来一下，有人来找活的。不远处的老单走过来打量了一下老山说，你想找活干？老山说，是的，干什么都行。老单皱了下眉说，身体怎样啊，我看你年龄不小了啊。老山拍拍胸脯说，我身体好得很，一点病没有，以前每天去地里干活，身体锻炼得跟钢筋似的硬朗。老单点点头说，好，那边正好缺一名抬钢筋的，你去吧。一天工钱二十元，白天在工地吃饭，晚上在工棚睡觉，怎样，干不干？老山一听，连忙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说，干干干，一定干！
　　 一天二十元，比他一天捡垃圾挣钱多了，而且还管吃管住，老山心里很是高兴，尾随着听着和他差不多名字的老单去干活的场地了。
　　 没想到，这一天下来，老山感觉浑身像散架了似的，晚上收工，吃过饭后，老山躺下就睡。
　　 虽说每天机械式地重复着单调的工作，而且活计有点重，但是老山一直坚持着。他知道凭自己的一把年龄和身无特长的缺陷，这样的活计是最适合他的。而且他听工棚里的一位工友讲，这座大楼长达八年的工期，已经进行了两年，是整个麦城最高最大的一座大楼。老山想，如果自己好好干，还可以在这里干上六年，那么，到时候他就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所以，这一坚持，老山就在这里干了五年，而且由于老山干活踏实，工钱由原来的二十涨到三十、四十。每年每到他生日的时候，老山就提出回家里一趟，负责他们一群干杂活的老单就批准了。这时候，老山就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带回家去，虽然达不到苗青预期的目标，不过，每年老山回来都多少带回来一笔钱，苗青和胜仗心里面很是喜欢。
　　
　　 六
　　 老山今年在生日的前一天回来，刚进门，苗青就连忙问，爹，这次回来又带来了多少啊？老山放下正在喝水的水瓢，从褂子里掏出当年那个破布包递给了苗青。苗青数了数，不禁皱起了眉头，爹，这次怎么这么少啊，你不是说工钱一天涨到四十了吗，这怎么也对不上啊？老山望了苗青一眼，说，我在工地上生了一场大病，看病花去了一半。老单是个好人，病好了继续让我在那里干。我回去好好干，到年底再拿回来一些钱。苗青撇了撇嘴又点点头，也没问老山生的什么病，把钱装到口袋里，扭着屁股走开了。
　　 老山前段时间确实生了一场大病，四肢发软，浑身无力，而且胸闷异常，常觉得喘不上气的感觉。但他没给家里任何人捎信，一人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出院后，他来到工地找到老单，老单看了他半天，最后点头让他留了下来。老山当时对老单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就差没下跪了。
　　 第二天，几个闺女都来了，苗青买的菜少得可怜，所以大家都没有尽情地吃，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四个闺女看着老山说，爹，你看着更苍老了，却还去外面工地干最苦的活！我们手里也是紧巴得很，帮不上你的忙。爹，你要多注意身体呀！四个闺女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老山说着，然后四个闺女就流下泪来。老山强忍着发涨的眼睛，挥了挥手说，没事，你们的爹我没事，你们都放心吧。
　　 同往年一样，翌日是老山的妻子环玉的忌日，四个闺女一番娘啊娘地痛哭走后，老山悄悄地摸过去，坐在妻子的坟前，嘴里喃喃地说，孩他娘，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是我害了你，逼死了你，我不是人啊！你走了，我才认识到我犯了多么大的错误，我想早点去找你，现在我过的日子连猪狗都不如，每天累死累活的挣钱，可是，离儿媳规定的十万元还差六万块，而现在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老山说着，眼里就流出了泪，他用粗糙布满老茧的一只大手擦了擦眼睛，慢慢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了。
　　 身后，那一座坟茔上面，有几朵小白花轻轻地摇曳着。
　　
　　 七
　　 老山重新回到了麦城的建筑工地。
　　 这天，老山刚上工地，忽然一位工友小林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地说，不得了了，从十一层掉下来一个人。老山问，人死了没有？老林斜乜他一眼说，屁话！从那么高的楼掉下来，你说还会活命么？看来工地老板又要出一笔大钱安置死者家属了。说着小林正要走开，老山一把拉住他问，工地老板会赔偿死者家属多少钱？小林想了一下说，应该不下于二十万吧。
　　 小林走出了好远，老山还沉浸在小林的一番话中。二十万，乖乖，厚厚的一叠钱啊。忽然，老山心里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自己从上面掉下来，那么胜仗和苗青也会有工地赔偿的二十万，那么，他们拿着这笔钱，就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而自己，再也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抬这该死的钢筋！环玉一直在那里等着我，我就可以早日和她团聚，去给她道歉、忏悔，求得她的宽宥，这样，环玉就不会再恨我了。这座大楼工期八年，已经盖了七年，再有一年就要竣工了，到时候自己不知又要去哪里，而且身体毛病开始不断，越来越力不从心，大楼竣工后苗青下达的十万元还是挣不够，不如……
　　 老山想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有点激动和兴奋，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聪明，于是内心里还有点高兴，但这种情绪很快又消失了，他苦笑了一下，蹲下来抱着头眼里便流出了泪。
　　 这一天，老山破例买了二斤猪头肉和两听罐头，好久没吃过这么喷香的东西了。老山把这二斤猪头肉和两听罐头都吃进了肚里，然后便去上工。他比往常来得早，工地上还没几个人。这座庞然大物麦城第一高楼他到现在也没有好好地上去过。老山避开附近几个工人，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上了多少层楼梯，当他终于感到双腿发软，脚底打颤的时候，他来到一扇窗户前，这个窗户还没有安装防护网。老山趴到窗户上看到地上的人竟然如黄豆般大小；远处的麦城，一座座建筑鳞次栉比，像梦里的天堂又像人间的地狱；再仰头看看天上，天空蓝盈盈的，一片又一片的白云漂浮着，一会变成了马的形状，一会变成了牛的形状，但就是变不成人的形状。
　　 老山凝视了一会麦城，最后眼光掠过麦城的上空，向远处看了一会，然后慢慢坐到窗台上，双眼一闭，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