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玲跑到墙角拨开冰箱的另一面玻璃门，摆手让杨文过去，说：“金针菇、油麦菜、鱼丸、龙口粉丝…………火腿不要！”
　　 杨文将夹子上的菜放进自己碗里，在紫玲碗里把放错的火腿捏出来，问紫玲：“面要什么样的？”
　　 “鸡蛋面。”赤手捏一块圆面饼丢进碗里，紫玲往身上抹抹手，给夹菜的杨文推荐：“鱼丸，鱼丸好吃，龙口粉丝、青油菜…………”
　　 餐馆二楼空间比一楼宽敞，木质地板，擦得油汪汪光滑。天花板的某个地方，隐藏着高音质喇叭，流行时髦的音乐在房间里盘旋。门口设一简单的接应柜台，正低头忙碌结账的服务生背后，摆满各种瓶装的果汁饮料；红茶、美年达、雪碧、蜜桃汁、龙泉…………琳琅满目。通道的阶梯确有些不入格的狭窄，顶多能盛开两个人并肩攀蹬；陡峭的十几步台阶，能使人累出一身汗来。
　　 杨文跟着紫玲上楼，低头留意着脚下的台阶，问：“你来这里吃饭，为什么要固定餐位，楼下的桌子上吃不饱？”
　　 紫玲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习惯问题吧！”,
　　 “要是餐桌被人占坐了怎么办？”杨文问。
　　 “简单，脱鞋抽他。”紫玲阴阴地笑。
　　 “欢迎光临！”门口服务生听见有人来，低头拢略手里的账目，嘴里喊出职业性的问候。
　　 “去哪桌？”杨文抽一张柜台上的手纸擦脸，突然看见紫玲脸上的神色极不友善。她咬着下唇，正挑衅着一对用餐的男女。随紫玲的目光看去，杨文错愕在当场。
　　 窗台下紫玲常用餐的桌子，果真被人占用了。那是两个从形象上判断，差距蛮大的一对情侣。男孩高大魁梧，五官粗糙俗态。穿一件浅白长衫，正低着头往嘴里挑面。听到女孩轻唤，他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女友擦嘴。抬眉间，额头上隆起几道深长的皱纹。女孩的美白和男孩形成对比，黄发在头顶扎起一条秀气马尾辫，一身粉红着装。上半身的小衫短长得体，轻巧玲珑，下半身的长裙宽松适可，腰间系着一个挺大的蕾丝花蝶。她将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里，撑起白净的胳膊托腮，手腕上，挂着一条紫色的钥匙链。她和男友吃饭时话语并不多；气氛似冷淡又似互不相干。
　　 杨文担心紫玲惹事的性子发作，率先一步迈到她前头，主动和窗台前吃饭的男人搭话。
　　 “云飞！真是你，不是说去城东吃米线了吗，怎么跑到这里了？”杨文热情地走到云飞身前，给对面的女孩点点头：“孙俪姐好，好久不见。”
　　 云飞抽纸擦嘴，拉条椅子拍拍示意杨文坐下；有些尴尬地说：“这不是嘛，你丽姐怕回来晚，没过去。在附近吃点送她回去也方便。你跟谁来的？”
　　 杨文侧身招呼紫玲：“兔子，还站那里干嘛？快过来我给介绍，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云飞；我的好哥们儿。”
　　 紫玲没搭腔，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也不接受杨文热情的介绍。
　　 “你看你，平常不是挺爱说话吗？今天咋还腼腆起来了？”杨文走过去拉她。紫玲生了气，甩甩肩没动步。
　　 杨文回头向云飞笑笑，推着紫玲往外走，边走边说：“云飞，丽姐，你们先吃着，她想去洗手间。待会服务员送来汤面，让他放到你们身后的桌子上……”
　　
　　 “你放开我，推我出来干嘛！谁想去洗手间了？”楼道里，紫玲甩开杨文，气急败坏地说。
　　 “毛兔子，今天你必须答应我这件事，千万别和云飞他们抢那张桌子用，大不了以后我天天陪你来吃麻辣烫；下班我就先跑到这里帮你占座，行不？拜托～拜托了～”杨文连哄带求，诚恳地拉着紫玲的胳膊说。
　　 “凭什么？我每次来都是坐那张桌子的，换其它桌子我吃不下饭。”杨文对云飞热情礼让的态度，呛起了紫玲的醋劲，这会儿情绪上来，她不仅人变得刁蛮，话也越说越不解人意。
　　 “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再给云飞添乱子，这是他和孙俪姐感情闹僵后的第一顿饭，他们俩能不能有好转不敢说，但是他们俩闹僵的原因确是因为我，我不想在让你再背一次黑锅。”杨文有些激动；苦口婆心地解释
　　 紫玲平静下来，背对着杨文；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又往楼上跑。
　　 “咋还油盐不进咧？毛兔子，你干嘛去！”杨文激动了，拽着紫玲的手不经意间使大了一把劲，紫玲吃疼低吟了一声，从台阶上倒下来；好在杨文牵着她的手，一伸右臂接住她。
　　 “兔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杨文关切问。
　　 “你还拉着我做什么——我去厕所！”紫玲并未生气，反而，刚刚留意到杨文脸上关切的表情，心里暖暖的。她拉着杨文往楼上跑。
　　 “这里离楼下近，我们去下边吧！”杨文还是有些担心紫玲会惹事，犹犹豫豫地说。
　　 “小屁孩，楼下没厕所。”
　　 两人走进门口，杨文边给吃饭的云飞摆手，边跟着紫玲往洗手间里走。
　　 “兔子，待会我们一块吃饭，你一定要体面点，乐呵点，别叫他俩看出不高兴。给你说，云飞这人的人品特好，就是有点传统，他要是知道我们为桌子的事争执过，一定会推搡，那样的话，孙俪姐可能会不高兴，她没咱们好说话…………”杨文跟在紫玲身后滔滔不绝地嘱咐，突然看见紫玲停下来，目光惊异地和自己对视；时而往上翻翻眼睛，好像在暗示什么。杨文一抬头，突然迫不及待地跑出去——门牌上；‘女厕所’三个大字亮着红色的灯晕。
　　
　　 窗外的夜扑朔迷离，城市上空灯光交错，长长的、瘦瘦的灯影搭过来，又转回去，漫无目的地波动；不知是怎样的寂寞和无聊。一轮皓月远远地挂在天际，忙碌经过动的云朵，稍稍在它唇下划过。
　　 餐厅里安静下来，轻微的音乐在欢唱；伴随着门口服务生敲打的计算机声。杨文和云飞背衣相靠，坐在两张桌子上用餐。他们对面，分别是气氛依旧没有融合的紫玲和孙俪。紫玲这次没有吃到饭香；筷子插在碗里，漫不经心地搅拌。女人之间的嫉妒有很多原因，漂亮往往是她们勾心斗角的元凶。但是紫玲跟孙俪间的敌对绝非如此。在形象上，紫玲并不比孙俪逊色多少，两人之所以不和睦，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孙俪的出现占用了紫玲的桌子。更重要的原因是，紫玲看不惯一个陌生的女人让杨文这般对她客气和谦让。
　　 送入嘴里的第一口面仍然在嚼着，紫玲冷冷地把目光投在孙俪身上；孙俪抬头看过来，她不躲，眼里滋出更浓厚的挑衅味，翘起嘴角轻蔑。孙俪不理会她低下头，她也不慌，得意地嘟嘟嘴，心里蛮高兴的。
　　 杨文无意间抓捕到紫玲争奇斗艳的神气表情，在桌下踢踢她；严肃地弹弹桌子示意她老实吃饭。紫玲不服气地抛出一个白眼，把一片青菜含进嘴里。
　　
　　 秋天的是干燥的季节。秋风肆虐，在路上掀起沙尘；撩拨着行人的长发，卷飞着干枯的树叶。三五个女孩在超市里出来，抱着手臂，被驱散在夜下的街头……路上的行人奚落，飞驰而来的轿车抖抖远光。到路口没有减速，匆匆忙忙驶远；一辆跟在后面的摩托车尾部爆红，右边的转向灯眨着黄眼睛。骑车的人扭头往后照量一眼，车把往右拐去。
　　 摩托车上的云飞屏住呼吸，强忍着一阵风沙在脸上吹散；左手轻轻地弹开离合，右手缓慢给油，摩托车又似打了鸡血般提起速度。孙俪脑袋上戴着头盔，身上套着云飞的外套，双手拢在他的腰间；她的身子侧坐着，双腿合并在同一个方向，长裙被风拉出一道‘噗噗’作响的屏障。突然，她身上飞出一束光环，被风滚翻两圈，消失在马路上。孙俪慌忙拍拍云飞的肩膀，有些着急地摇晃他。
　　 “怎么了？”摩托车隔了十几米停下来，云飞双脚着地，疑惑问。
　　 孙俪退下头盔交到云飞怀里，没说话，拎着长裙往回跑，在刚才丢东西的地方，自顾自地地寻找。
　　 “什么东西丢了？”撑住车腿，云飞跑过来帮忙。孙俪依然不语。他只好探着头往地上跟着瞎巡视。
　　 “是找钥匙吗？”在一处下水道口，云飞捡起孙俪手腕挂过的钥匙，摇晃着问。
　　 “谢谢！”孙俪接过来，简简单单地说出三个字，转身朝车边走。
　　 “孙俪！”仿佛尝试了很久，云飞终于鼓足勇气叫住她。
　　 风沙伴耳，孙俪没回头，立在原地，背对着云飞的脸色起了几分浮躁；像在不耐烦，也像不忍心。
　　 “现在回去还早，我能带你去个地方吗？”犹犹豫豫，云飞声音弱下来说。
　　 孙俪闭着的眼睛睁开，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角捋在耳后，尽量把语气也调到柔和，说：“还是算了吧！今晚太晚了。风也大，哪里都不想去。”
　　 “我带你去看样东西，去去就来，用不了多久的。我觉得那东西你指定会喜…………”云飞的话被孙俪的手机声打断；她的母亲打来电话查访，问她现在哪里、和谁一起、什么时候回家？孙俪敷衍着母亲，说和同学出去聚会，现在回家的路上，马上到家。她显然对母亲的‘过分关心’很反感，与母亲对话的语气倔强而突兀，猛地听，倒是吵嘴的架势。
　　 “还是送我回去吧！”挂掉电话，孙俪转过身来对云飞笑笑，她的目光中流露着一些自嘲，嘴角挂着的无奈缓解了两人尴尬的气氛。
　　 云飞有些心灰意冷，但他没再强求，他不忍心教孙俪回家挨骂。在衣兜里掏出钥匙打着摩托车，头盔再递给孙俪，等她坐好；挂档、加马达、松离合，摩托车疾驰而去…………
　　
　　 ‘浚河大桥’贯穿南北两岸，是‘美女城’唯一北上的主通要道。桥壁上灯火辉煌，两排笔直而坚挺的路灯，散发着朦胧欲睡的光线；密密麻麻的霓虹灯缭绕着桥栏杆攀爬起伏，漂在水面上布成五彩银河，摇摇荡荡，令人眼花缭乱。
　　 过桥后的第一个村庄，唤名‘固颜村’。虽说离小城仅有三里之遥，但是这座村庄并没有沾光小城的余香，依然承续着乡间的贫寒和落后。村里唯一的沥青街道是小城政府修建的不假，但是无人不知，小城绝非空投行善做好事，他们指望这条要道运输罐头，往全国各地跑；利益关系在世人眼里是透明的。
　　 在‘固颜村’的主道上行驶不足三百米左拐，钻进一条土路小巷，巷子里已经没了路灯，到处都是村民积存的玉米秸秆和柴禾垛。云飞减下车速，小心翼翼地掌着把手，身子左摇右晃，躲避路面露出的獠牙石尖。在狭窄的村路上绕过一台石碾，遇见丁字路口，往北不多远的三间青瓦房，光秃秃地立着两扇掉漆的绿铁皮大门；那里就是孙俪的家。
　　 孙俪跳下车子，外套和头盔还给云飞，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她的身影在灯光里弱不禁风，身上的长裙任风急促摆布，瘦小的身影，好像一个不小心，即可被风沙吹到天上去。
　　 云飞怔怔地凝望着孙俪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复杂而凝重。眼看孙俪马上要敞门进去时，他突然双手支在嘴边，关切地吆喝：“回去早些休息，夜里多盖些，别着凉了～”
　　 云飞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突兀而震燥，孙俪家里的黄狗被惊扰，对着门外激烈犬吠；邻里的犬鸣呼应响起，小巷瞬间沸腾不安起来。孙俪似乎受到了某种威胁，紧走两步，在还没有村民出来观察之前，一步迈进门里；将铁门在身后关上。门外的车灯又亮了一会，慢慢地退去了。
　　 孙俪制止黄狗老实下来，在门缝里远送着云飞离去，目光中透出忧郁而惆怅的神色…………
　　 “谁在门外哩？”院灯突然亮了，孙母从屋里走出来询问，对着门缝往外瞅：“你和哪里的同学聚会了——走了吗？”
　　 “走了。”简单回复母亲，孙俪转身走进屋里，将钥匙丢在桌子上，端起一杯凉茶仰头喝下。
　　 孙母闩上了门，进屋关掉院灯，跟在孙俪身后问：“你和哪里的同学聚会来，小凡怎么没过去？”
　　 孙俪沉默不理会母亲，拿双棉拖去沙发上换鞋；孙俪父亲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看电视，手里夹着烟卷。转脸看了眼女儿的脸色，又把目光锁在电视上。
　　 “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脾气了，我问你话呐？跟谁出去了？”孙母纠缠不休，追着孙俪也在沙发上坐下，问。
　　 “妈～我和高中同学聚会了，王凡他上过高中吗？再说，他去聚会有人欢迎他吗——一副阴险奸诈的样子，我有些同学见他都想绕道走！”眉头一皱，孙俪又倔强起来；她讨厌母亲成天在她耳边提王凡。因为王凡牵绊着一个更令她厌恶的男人。在她心里，那个男人就是人渣。
　　 孙母早就看出端倪，疑病大发。她耐着性子等女儿把话说完，也暴躁起来；语气严厉地道：“丽丽，我今天就把丑话给你摆明了，不管你今晚跟谁出去聚会，找对象方面的事你想都别想；你那些同学，哪一个出息过，谁考进了首都里的大学，不照样在小城里跟着人家干罐头厂？说人家小凡做啥？人家知近知远，热心撮合你和范君。范君家条件多好，小城里开了三家罐头厂，不也是为你好吗？你的同学中，有几个这样为你着想过？我听小凡说了，你好几天都没有给范君打电话，不管你俩怎样矛盾着，你现在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去！”
　　 “我的同学怎么了？”孙俪神色激动，气势一点不输给母亲，张口反驳道：“人家知道自力更生。打工丢人吗？总比某些社会人渣强百万倍。北京就芝麻点儿个地方，全中国的大学生都考进去住哪里？谁说我同学没能耐了！没考上知名大学不代表不出息，若雨姐人家不也照样开了家自己的诊所，生意还红火着哩。范君家在小城有几家罐头厂管我什么事？和一个只知道拿老子的钱挥霍的败类能长久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成天在外面勾眉嫖赌的那点破事。王凡天天在他屁股后面拍马溜虚也好不到哪里？找对象是我自己的事，妈～您尊重过我的意见吗？电话我不打，谁爱打谁打！”丢下手机仍到桌子上，孙俪气呼呼地回了自己房间；门被‘哐噹’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