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啯啯声逼近了，像一只小锤子有力地击打着街面逼近了自己，要从自己身上击打过去了似的。他不由得收缩着腿脚睁开了眼，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神气傲然地踩着莲花步向自己走来。他不由得往卷帘门边挪了挪身子，像小人物见大人物走过来不由得让路一般。那女人耳垂下晃荡的耳环闪烁着的金光耀着他的眼。那女人离他五步远时他不敢瞟着人家看了，目光胆怯地从女人身上滑落在了女人的身后，他就看见了二十米外向外开着的玻璃门上斗大的两个字——金店！他不由得坐起来：“谁脑子有毛病，在这么背的地方开金店，这不是卖给鬼吗？……嘿！你这傻瓜，这僻静不是于你有利吗？！”那个念头又亢奋起来，控制了他的意识。他浑身颤抖着爬了起来，无师自通地迈着哆哆嗦嗦而又敏捷的步子开始窥察周围的情况，窥察店里的情况。他看好了，只要他一出店门，向西跑出一百米，就像一头扎进海里一样就消失在人海里了。他就等着街上的那几个男人走远了，就哆哆嗦嗦着向金店走去，脸上的肌肉抽搐成一团。
　　 在离金店五步远的地方，一个女孩从金店里走了出来，他就停了下来，等那女孩走远了，才又往金店里走，但没想到再起步就难了，脚像粘在了地上，腿变成了别人的腿了。但那赌债的刀尖一点儿一点儿往他的心里扎，他终于又往前走了。
　　 金店的地面比街面低三寸，他往进一迈腿闪了一下，腿本来就软，身子就跌跌撞撞向店里扑去，要不是用手嗵一声托住了高大的柜台，他总得瘫在地上。那嗵一声把他也吓了一跳，也就是这嗵一声犹如开场的一声铜锣，他知道没有退路了，他分不清是自己喊的还是别人喊的：“把那盒首饰拿出来！”实际上他根本没往柜台里看一眼，只是直瞪瞪地盯着白白净净的老板娘，眼神里不但包含着惊慌恐惧，更包含着丐怜，像祈求老板娘饶恕自己的冒犯似的。大概正因为他的目光里的内容，老板娘先是一惊，继而恼怒地冲他向外直摆手，仿佛摆手煽起的风就能把他像煽纸屑一样煽到店外去：“去去去，哪来的醉鬼了。”原来昨天他在公园里滚了一夜，刚才又在街边睡了一觉，衣服滚的皱巴巴的，头发滚的毛混混的，脏兮兮的脸上胡子拉碴的，简直像个乞丐，老板娘说他是醉鬼已是抬举他了。
　　 老板娘的举动让他吃了一惊，不由得去看店里另外两个女人的表情，也是惊愕后一副嫌厌的神气。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这三个女人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更不会相信你在打劫！”他就觉得自己男人的尊严被唾了一口痰，气的脸煞白，嗓子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听见了吗？！把……这盒首饰……拿出来！”他竭力做出凶悍的样子，可他也知道这如同小狗向大人凶狠地呲牙咧嘴，只能引逗的大人发笑——他的一生中这时对自己的矮小最为痛恨汗颜，可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
　　 老板娘的眼梢瞟见两个顾客有走的意思，就急了，用手一拍齐她胸口的柜台冲他直喊：“听见没有，快走！要不然我喊人了！”刚才的一团和气满面春风没一点儿影子了。他觉得自己男人的尊严被浇了一盆狗血。他正气得抖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办，那中年胖女人白了他一眼，扫兴地往店外走：“我过一会儿再来。”这更是给他男儿的头上屙了泡屎！他恼羞成怒地一把把那女人拽回来：“别走！”那女人趔趄着回到原地站稳了，像被小孩推得差点儿跌倒的大人那样恼怒地要过来推他一把：“你凭什么拽我！”他气的直抖：“再闹我宰了你！”中年女人讥屑地一撇嘴角：“咦？哈哈！你能宰了个人？哈哈！”他的脑袋里电光一闪，一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了水果刀，又气又急，扳了半天，才把刀子从鞘里扳出来，疯狂地用刀指着那中年女人：“你再喊！”
　　 店里的三个女人本来像看小丑表演一样不屑地看着他，见他猛然去掏裤兜，不由得好奇又吃惊，等着他能变出什么花样来。直到他把刀子从鞘里扳了出来，冲中年女人一指，猛烈地颤抖着的刀尖闪射着暴烈的寒光，知道这男人是真正的恼了，才都真正地吃了一惊，有了惧怕的心：“别惹这个醉鬼了，疯劲儿上来真的敢动刀子的。”就都盯着刀子不出声了。王兵顿时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也随之扬眉吐气威风了起来，冲那中年女人喊：“往后退！”中年女人不由得往后退。嘿！我能指挥动人了！他顿时觉得自己像调兵遣将的将军，不可一世起来，目光如电地盯着老板娘：“把那盒首饰拿出来！”老板娘虽然惊惧，但仍恼怒地对他说：“别闹了，我真的喊人了！”王兵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我是胡闹吗？”就两手托在齐胸高的柜台上，身子一蹴要翻上柜台。老板娘这才慌了：“行行，我拿。”又用讨好乖哄的口气说：“没有整盒的首饰，只是一只一只地摆着的。”王兵这才低头一看，柜台里果然没有盒子：“那你就一只一只往出拿。”老板娘就不情愿地一只一只往出拿，每拿出一只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王兵，王兵就一瞪眼：“拿呀！”才又不情愿地又把手伸进了柜台里。
　　 看看拿出了十几只首饰了，老板娘问他：“你咋拿呀？我给你找只盒子吧。”王兵如梦初醒：“是呀，这是给我拿出来的，这是让我拿的！我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才进了这个金店的！伸手拿呀！”左手就抖抖索索地伸向那堆首饰，既不敢相信，又惊慌贪婪地一把抓起来，往裤兜里揣，好半天才揣进了裤兜里，手又中电一般从裤兜里抽出来，一只戒指就被从裤兜里带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极其悦耳，店里的人都不由得低头去看，就见它骨碌碌地向店门口滚去。王兵先是不认识一般地看着它，猛然醒过来，急忙弯腰追了过去。
　　 老板娘心疼地瞅着那只滚动的戒指，见王兵弯腰去捡了，才如梦初醒：“这不是个醉鬼，确实是个劫匪！这不是逗着玩的，这可是抢劫呀！”她又惊又急，正不知该怎么办，见一个男人从店门口的阴凉里路过，她就像看见了救星，大叫一声：“抢劫了！抢劫了！”店里那三个人惊呆了。王兵的惊呆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被人家定性了，因为他的潜意识里仍说不清自己在干啥，而中年女人和马叶的惊呆，是因为两人一直像看表演一样看着老板娘和王兵，老板娘这一叫，使两人弄不懂这到底是真是假了。
　　 王兵首先醒了过来，心慌意乱，拔脚就往店外跑，却与听见老板娘的叫喊又折回来，向店里好奇地探进头来想看个究竟的那个路过的男人撞了个满怀，然后两人都惊慌地向后趔趄了一步站住了，怔怔地互相打量了片刻，王兵就慌乱地四处乱看，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这个男人堵住了，这男人像雄狮一样就要扑向自己了，他得赶紧找到逃路，可逃路在哪呢？他扫来扫去的目光老是被站在店里的两个女人绊住了，忽然警匪片的一个片段闪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就向那两个站在一块儿，还弄不清是在看着身临其境般的小品，还是真的身历其境的女人扑过去，本能告诉他只能抓一个挡枪子，同样是男人好色的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刚奔三十风韵犹在的马叶。
　　 他抓住马叶的胳膊把她拖到胸前，左胳膊齐胸抱住了马叶，右手把刀子压在了马叶的脖子上惊恐地喊：“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他吃惊地想：“这是演员说的话呀！”愣在店门口的男人这才如梦初醒，兔子一样扭头就跑，猛然撞在了迎面骑来的自行车上差点儿摔倒，自行车和骑着它的刘丽也差点儿摔倒，站稳了凶狠地骂他：“你走路咋不长眼！”他看着刘丽那张发怒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就掏出手机来拨电话，可老拨不出去，就又叫住骂骂咧咧正准备骑车走的刘丽：“喂！110怎么打？”刘丽：“你还有理了，要报警呀，诈唬谁呀，就拨110呀，真是个傻子！”
　　 再说刘丽气呼呼地骑了车子再往前走，一边东张西望，看见了伊人金店，就骑了过去，在店门口立好了自行车，锁好了，就向店里走去。她刚出现在老板娘的视线里，老板娘又像看见了救星，大叫一声：“抢劫了！”刘丽愣在了店门外。老板娘又叫：“抢劫了！”目光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他的人的衣襟一样抓住了刘丽的眼睛。刘丽懵懵懂懂地往店里眊，看见马叶像傻子似的被一个男人从后面抱着，她就寻思：“不像是强奸呀。”猛然她看见了马叶脖子上压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惊叫起来：“妈呀，杀人了！”
　　 两个路人闻声跑了过来，老板娘越发叫喊了起来。这时王兵就彻底绝望了。原来那男人一跑开，他就想夺门而逃，可总觉得门外有伏兵，就等着自己一出门扑倒自己，可又觉得没有，得赶紧跑，偏偏腿抖的不听使唤，愣登间又觉得门外有伏兵了。剧烈的犹豫不决使他汗如雨下，胸口的衣服被他和马叶的体温烤的冒开了汽，悠悠忽忽的使他的眼发花，更不能判断店外到底有什么凶险了。
　　 忽然刘丽出现在店外，他的心就咯噔一下向下坠，像坠落时抓住的悬崖的草断了。老板娘又发出了让他惊恐万状的喊声，他狠的牙痒痒的，可又无可奈何，因为高高的柜台像城墙一样保护住了老板娘。刘丽跌坐在地上，他狂喜起来：“我还能逃，店外肯定没人，向西跑一百米就有救了！”可他怎么也指挥不动他的腿。这时店门外又出现了两个人，他就绝望了。老板娘越发一声紧着一声地喊叫起来，这让他胆肝俱裂，不知道该咋办。而店门口又攒过来三个人，紧张兴奋好奇而又漠然地向店里张望着。
　　 忽然一个人喊：“110来了。”王兵就听见店门附近刹车的声音，接着是车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大大咧咧让众人让开的声音，接着两个三十出头的警察例行公事般麻木地进了金店，站在了店门口一米入深的地方，多见不怪地打量着店里。
　　 王兵浑身颤抖着，搂着马叶本能地向后退着，嘴里喃喃着：“别过来，别过来，不然我真的……真的……杀了她！”这两个警察才缓慢地从麻木中挣脱了出来，眼神明亮了起来。其中一个惊惧地身子向后一仰，仿佛什么东西忽地向他眼前一扑似的，虚张声势地喊：“你别乱来！听见吗！”这更使王兵惊恐地向后退着，退着，忽然被绊得身子向后一闪，差点儿跌倒。他惊回头，见是一道楼梯，心里一喜，就像抱着一人高的面袋子往楼上拖一般，齐胸搂着马叶一阶一阶向楼梯上拖着走。这时另一个警察开始给刑警打电话。
　　 店门口聚了十几个人了，紧张兴奋而又漠然地向店里张望着。老板娘还是疯子一样的叫喊着。那位中年女人木头一般站着。刘丽已经站起来了，失魂落魄的呆着。
　　 这个金店显然是楼上住人楼下开店的格局。二楼的门半开着。王兵拖着马叶退了进去，就丢开马叶，锁上了门，把家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堵在了门口，然后气喘马趴地坐在了地上，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如果当时有人掐一下时间，这么大的工作量他仅用了五分钟。
　　 警笛的呼啸声使他像猛不防被剁掉了尾巴的蹲着的狗那样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他奔到开着的窗口向下看去，见三辆警车呜呜叫着停在街上，飞旋的警灯像气急败坏的狗竭力想挣脱绳子扑出去一样想挣脱警车盖向他扑来。车上下来十几个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衣的警察，把几十个聚在店门口的人驱赶到了当街，然后都抬起头来向他望过来。他惊恐地缩回了头，瞪着窗口，就看见街对面的窗户几乎都开着，每个窗户里都挤着几个人，他们的叽叽喳喳声就灌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不由得打量这些人，发觉他们像看街头广告表演时那样又兴奋又漠然。因为街面只有十五米宽，对面的人的眉目清晰的很，说话声也一清二楚，他看见有几个人见他看他们，就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又分明知道现在是险象环生。一瞬间他冷静无比，托着窗户沉思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了，看来真的要坐牢了！”就惊慌起来，又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楼下的喇叭声传了上来：“楼上的人听着，不要伤害人质，放下武器出来，我们会酌情从宽的。”他茫然地听着，觉得像在电影里。“人质？哪来的人质？”他茫然地扫着屋里，看见了既显得木然，又像超然局外地站在角落里的马叶。“她就是人质？人质就是这样的？”
　　 门轻微地被推了一下，他紧张起来，回到了现实，奔过去死劲推住那堆堵着门的东西，心咚咚地跳着，听着门口的人轻手轻脚地走了。他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这可真的是真的呀！”血就轰一声冲击着脑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们会怎么我呢？”
　　 楼下的喇叭声仍在重复着那句话，街对面的人们的议论声在喇叭声的间隙里漏了进来。……“绑架人质必死无疑……”“……就是投降了也白搭……”他骇的面如土色：“我的妈呀，我是牢也坐不成了，得去死了！嗨！我为什么要去死呢？我绑架人质了吗？……她就是人质吗？怎么才算是绑架呢？因为她分明就站在那里，和我就像两个陌生人呆在一个大房子里似的两不相干，怎么能说是我绑架了她呢？她为什么要和我呆在一个屋子里呢？她是怎么进来的呢？对了，这个人是你拖进来的呀，可拖进来就是人质了吗？现在把她放出去吧，可放出去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冲进来了，可不放出去她就是人质！可放出去也是死呀！抢银行没有不死的，可我抢的是金店呀！嗨！都是抢，能不死吗？嗨！我死的多不值呀！就为了两千元的赌债？！唉，你也不光光是为了这两千元的赌债才这么做的吧？你还为了能像有钱人那样快活一回呢！可现在倒好，不但快活不成，连命也搭进去了！多不值呀！多不值呀，我亏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