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旧军帽(短篇小说)
能帮我拎拎书吗小兄弟?不远,一站地,我给你十块钱,行吗?他说。透过眼镜片,他的目光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亮,像泉水,还不到十八岁吧,刚从老家来的?你也喜欢看书,是吧?一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就是喜欢爱书的孩子。我是这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退休十年了,老伴两年前去世了,儿子和女儿都在美国。在北京就是我一个人。怎么样,能帮帮我吗?说着,他伸出手来,抓住我的一只手。你的眼睛真亮,像泉水。他再一次说。
我给他笑了一下。我的笑容是羞怯的不安的,差不多是漫不经心和漫无圭角的,说实话,对任何一个陌生人,我都怀着一丝莫名的恐惧、渴慕以及敬意,同时又有一些不好意思。但是,对于这个戴着金边眼镜的有一头洁白的头发的小个子老大爷,我一看见就喜欢,甚至可以说热爱。他给我一种亲近亲切甚至亲爱之感,就仿佛他原本就是一个和我十分亲密的人似的。他长得实在是太像我的爷爷了。我再一次发现:凡是心地纯善的老大爷都是相像的。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张小草,能够给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拎书,是一种荣耀啊。我拎起了书。拎那一大摞书,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那一瞬间,就是在我拎起书的那一瞬间,突然,我就泪如泉涌了:大学中文系……你知道,因为野菊,大学中文系已经成了埋藏在我血肉里的伤心之地了。为了缓和心里的苦痛,我把头垂得更低,装出非常吃力的样子,同时,我轻轻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尽可能地用我学会的十分糟糕的普通话,说。我说着,就后悔了。我为什么不要钱?我不就是缺钱吗?我不就是为没有钱而苦着和痛着的吗?野菊在医院里,由于我没有交钱,医生马上就要把她给送进太平间了。
啊,老大爷说,那,到家后,我请你吃饭吧。我们那附近有一家小饭店,菜炒得挺好吃的。有时候我不想做饭了,就去那儿吃。我炒的菜也不错哩,等有时间了,我做饭给你吃。怎么样?想品尝一下我的手艺吗?我是一个业余美食家。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听着。我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管他要他许的十块钱。
你的眼睛,像泉水,真亮。他又说道。他紧紧地挨着我,走在我的右边。我听到了他喘息的声音。路有一些滑。因为雪的原故。雪还在下着。雪真大。雪有一股清清的甜味。我吃过。我放慢了脚步。我放慢脚步,一方面是由于他跟不上我,另一方面,是我想再吃点雪。我伸出了舌头。我接雪吃。我有一些饿了。不。我非常饿了。我又有两天没有吃饭了。
你也喜欢雪?老大爷说,我就是喜欢雪才从四川来到北京的,那是刚解放时,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中文系。我是四川泸州人,家在长江边,你呢?你看上去也像一个四川人。
我的脚,停了下来。我有些惊奇地看着眼睛面前的这个老大爷,这个戴着金边眼镜的满头白发的小个子老大爷,这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我的心在胸膛内很响地跳了三下,每一下都碰撞出了三朵火花。就是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在我的胸膛里,突然就有了九朵火花。
我是沙湾乡联合村的,我脱口而出,我家就在长江边上。
啊!老大爷啊地叫喊了一声。天啊!是真的吗?他激动地抓紧了我的双臂。一下子,他居然使出了很大的力气,他猛烈地摇晃我。快告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小草,小名草儿,我说,我爷爷是张云华,我头上戴的这顶旧军帽就是我爷爷的。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激动了起来。我忘了我想要回那十块钱的事了。
张云华?张云华是你爷爷?他是不是当志愿军去过朝鲜?老大爷说着。我看见他原本苍白的脸,突然就泛滥出了无数的红晕,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跳得老高,鼻子也猛地尖锐起来,甚至,他的鼻子还发出了一声大有要响彻云霄的啸音,竟使得他的眼镜从鼻梁上跌了下来。要不是我手快,他的眼镜就掉到地上了。我伸出另一只没有拎书的手,接住了。我顺势把书放在了我的脚背上。我没有把书直接放在雪里。我怕雪会湿了书。见我放下了书,老大爷搂住了我。他是不是当志愿军去过朝鲜?你快告诉我!
是,是的……
他是不是长得比我高半个头?
是,是的……
他是不是喜欢笑,一笑还有两个酒窝?
是,是的……
他的右眉中间是不是有一颗红痣?
是,是的……
天啊!华华!华华!真的是你吗?华华!真的是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又寂寞又孤苦又悲伤,就把孙子给我送了来吗?难怪昨天晚上我就睡不着,睡不着还听到你在给我说话,你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的,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但是我知道是你在给我说话。一定是你在给我说话。你叫我中中。除了你没有人会在夜里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叫我中中,连我的老伴也没有。早上起来,我的右眼睛一个劲儿跳,就莫名其妙地一定要去书市买书,不去心里就发慌。我早饭都没有吃就去书市了。我在书市上转了一天,期待奇迹的出现,直到天要黑了,我才胡乱地买了几本书离开。离开书市时,我非常失望,坐在车上时,我还在失望哩,我差不多快要哭了,直到下了车,直到看见了你的孙子……`这么说着,老大爷就猛烈地哭了起来。他哭得都站不稳了。我只好伸出双手搂抱住他。那会儿,正有两个过路的人走来,是一男一女。他们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就加快了脚步。
老爷爷别哭了,看见他哭成这个样子,我也哭了起来,老爷爷别哭了……
你不能叫我老爷爷!他打断我,直起身子,开始在我的脸上没头没脑地乱亲,你得叫我爷爷!我也是你的爷爷!我是你爷爷张云华的亲哥哥,我叫张云中。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后面两个字加起来就是中华。我比你爷爷大两岁,长得反而比他矮,我只齐他的耳朵高……怎么样,你爷爷我的亲弟弟,他还好吗?快告诉我!
我把从老大爷即爷爷(我还不习惯像叫爷爷公一样叫他公)家里偷的钱:二千八百六十七块五角三分,还有他的手表,和他的那一大摞刚在图书市场买的一页都没有来得及看的新书,一股脑儿,全都放在了医生的办公桌上。医生还是没有救我的妹妹,或者说医生还是无能为力救我的妹妹。
就那么,妹妹死了。她终于还是死在了我的怀里。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妹妹终于放弃身体保留住灵魂成为一个精灵,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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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