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拉夫开的土堡(小说)
“然而,那些士兵并没烹煮他,反倒给他干净衣衫,往他身上洒碾碎的香料,将蜂蜜和花粉涂抹在他脸上和胸脯上,起初他以为这是达斡尔人或者清国人处决死刑犯的仪式,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所以会歇斯底里,不停地大吼大叫,拒绝这一仪式。后来,士兵们把头顶盘旋着蜜蜂和蝴蝶的他带到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里,那位骑着白马的清国将军卸掉铠甲,后脑勺拖着又光又滑的辫子威严地坐在一条满是疤结的杨木条案后,嗓音洪亮道:‘拉夫开,你屠杀平民,奸淫掳掠,这完全不是一位头人应该做的行为!’”
“拉夫开?!”第一个翻看顾万那张地图的孩子吃惊道。
“搞错了吧,讲的什么故事呀,乱七八糟的。”瘦高的中年男人也用生涩的普通话说了句。其他听众也议论纷纷,认为这个故事,或者这段历史怎么会如此莫名其妙,一个哥萨克,一个肩负沙皇攻城略地重任的刽子手怎么会成为他们要屠杀的目标。
“我没搞错,清国将军博格多埃的确是这样说的……”
“说的像真事一样,你见过那个清国将军呀?”一个三十几岁男人起哄道:“那你今年高寿呀,是不是你也有那张藏宝图,知道拉夫开的宝藏?”
“我当然有藏宝图了,”面对嘈杂与质疑,顾万却不愠不火,继续侃侃而谈:“而且我找到了拉夫开的土堡,和土堡里的财富。那位清国将军,副统领博格多埃秉承天聪汗皇太极的旨意,要平定石勒喀河流域,所以他准备采取怀柔政策,就像诸葛亮平定云南一样,他不仅释放了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把他当做赫赫有名的拉夫开,让他去抗衡博尔博伊汗,还赏赐了他大约百头牛,和十二名士兵,令他们护送他回到土堡。但是这个被错认的拉夫开并不知道土堡在哪里,那些幸存下来的哥萨克们也不愿再追随他,或者留在博格多埃的帐下,或者放弃武器独自踅返回家乡。于是,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念叨着‘十三’这个不吉利的数字(注10),只能领着装备有枪矛和弓箭的士兵在沼泽密林间瞎转。不过,还算走运,二十一天后,他还真的找到一处土堡,墙垣高大的土堡,只是里面空无一人。他带领这些兵走进去,四处参观,看到两眼清澈的水井,登上高高的堡垒,看到整齐坚固的墙碟,以及靠近土堡正门那两座小土堡,不仅对它叹为观止,认为这是冷兵器时代典型的堡垒,如果仅凭枪矛弓箭,是很难被摧毁的。”
“博尔博伊汗不也属于清国吗?”三十几岁男人再次质疑道。
“博尔博伊汗当然属于清国的大臣,但皇太极为了制衡权力,所以总会在同一区域设立不同官职,派驻不同的人来管辖,以防止一家独大。”顾万讲到这里,发现围观者明显减少了,尤其那些孩子已经腻烦了这个漫长的故事,蹦蹦跳跳地散开了。此刻,也仅有这两个男人带着哂笑站在一旁:“小瓦西里·波雅科夫住进土堡,躺在那张宽敞的大床上,胸膛里忽然涌起奇异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确是这座土堡的主人,的确是那个传说里的拉夫开。这种感觉如雾般腾起,弥漫。在这种感觉中他渐渐沉入睡梦。不,不能说沉入睡梦之中,因为这一夜的睡眠压根儿就没有梦。次日,他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推开门,呼唤那些士兵。”
“进驻这座土堡,他吃的第一顿饭是一大碗迷稠的东西。当时,一位士兵为他端来食物,他瞟了眼,问道:‘这是什么?’‘大人,这是翡翠珍珠汤’那个士兵回答。他歪头仔细看了看,用那个瓷勺子搅拌了下,却一块翡翠或一颗珍珠也没看到,只看到面疙瘩上面飘浮着几片或绿或白的白菜叶子(注11)。他尝了口,味道不错,暖暖的,而且很有滋味。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来到这里仅有的几顿饱食之一。”
“此后,一连数月,这位僭位者巡视土堡,检查墙碟,吩咐士兵征集粮草,准备抵御传说中的杀戮者。不过,他只有十二名士兵,无法真正防守起这座面积超过一千玉米的土堡,所以他会写信,分别向博尔博伊汗和清国将军博格多埃求助。但直到第一场雪降临,援军也不曾来到,反倒是附近的居民都逃掉了,粮食也一天比一天少。拉夫开站在土堡的塔楼上向远方眺望,白雪垠垠,辽阔处一片寒寂,隐藏着无数的敌意。而入侵者的消息一日炽烈过一日,远远近近许多土堡都被那群手持火药枪、拥有铁炮的哥萨克攻陷,许多村庄成为灰烬,许多牧人、农民和渔猎者都被死神捉去,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神色忧郁的拉夫开手持一把牛角弓端坐在塔楼上,或者夜晚怀抱着两片桦树皮躺在大床上,时时刻刻都在担心那些哥萨克的到来。”
“他自己不就是哥萨克吗?”瘦高男人嘲笑道。
“不,他不是哥萨克,他是达斡尔人拉夫开,令无数女人心醉神迷的拉夫开,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成群的蜜蜂和蝴蝶盘绕在周围,哪怕是冬天也会有成群的小鸟儿盘旋在半空,啁啾鸣叫。而那些女人,尽管知道死神已经盯向这位土堡主人,也渴望着能和他尽鱼水之欢,哪怕仅仅只有一夜,哪怕在他死亡之前的顷刻之间,只是她们无法走进土堡,无法穿越那厚达三至五米的夯实的土墙。与此同时,他的妻妾也纷纷逃离,这愈发使得土堡空旷起来。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些女人们并没逃多远,就被哥萨克们生擒。漫长的冬季实在太难熬了,偌大的土堡很快就没有了粮食,也没人能向这里供应物资,十二名盔甲俱全的士兵最后不得不丢掉盔甲,带着弓箭和枪柔,徒步走进密林,成为不受任何人管辖的猎人。而独自守卫偌大土堡的他,一边点燃麝香,一边思念起来到土堡次日吃过的翡翠珍珠汤。1644年注12春雪消融之际,一队哥萨克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同样饥肠辘辘的他们烹煮了拉夫开的几名不顺从的妻妾,饱食一顿,然后用一尊铁炮无休无止地轰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等到炮声停止他们咆哮地冲进土堡,四处搜寻,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反抗者。一位络腮胡子、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哥萨克推开塔楼的门,看到面色苍白的拉夫开坐在一张柞木凳子上,向远处眺望,于是就生擒了这个蓬头垢面却浑身满是蜂蜜与麝香味道的老家伙。疲惫的哥萨克们嘲弄地用枪托击打向他的脊背,朝他身上吐唾沫、撒尿,公开在他面前剥光他那些妻妾的衣服,强奸她们,甚至豁开她们当中某位不顺从者的小腹。可是无论怎样施以酷刑,他都没开口说出宝藏的下落,无可奈何的哥萨克最好只好骂骂咧咧地用一根绳索把他吊在土堡的进口处。”
“‘你是谁?’就在被吊起的刹那,拉夫开扫了眼正在土堡那宽阔的场院里架起大铁锅的哥萨克们,扫了眼他那些被截获和被凌辱的妻妾们,用一口流利的俄语问道。那个浑身散发着恶臭味的哥萨哥撸了下脸颊的胡须,轻蔑道:‘在下是瓦西里·波雅科夫,奉沙皇陛下来到这里的;而沙皇陛下是看到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的呈文,才对你,富甲一方的拉夫开感兴趣的。’说完,这位哥萨克举起火药枪,眯起左眼向拉夫开的腿上打了一枪。顷刻之间,土堡的空气里充满了硝烟和死亡的气息,一汩鲜血从他腿上缓慢流淌出来,两片刻着图画的桦树皮悄然飘落,那根绳索越勒越紧,他面色发紫,舌头吐出口腔。就在他舌头吐出口腔,意识丧失之前,他不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你这个僭越者,我才是小瓦西里.波雅科夫……’”
注1西林河流经广东省惠州市龙门县和博罗县,以及广州市增城区境内。古称龙门水和九淋水。《清史稿》这样记载:西林水出西北三角山,合高明、白沙,屈西南,纳群溪水、永清水,入增城为增江。作为东江一级支流增江的上游河段,西林河不仅是龙门县的母亲河,还是促成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功臣。
注2甘香,广东省龙门县的一个城区。
注3达斡尔一词是达斡尔族本民族的自称,最早见于元末明初。达斡尔是达斡尔族固有的自称。中国历史文献中有“达呼尔”、“打虎儿”、“达瑚里”、“打虎力”、“打呼里”、“达乌尔”等不同音译名称。
注4满语译音意为黑貂。
注5清太宗文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Huang?Taiji,公元1592年11月28日申时-公元1643年9月21日亥时),满族,又译“黄台吉”、“洪太”、“红歹是”,[乾隆年间改用现译,沿用至今。他是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赫第八子,努尔哈赤去世后,皇太极受推举袭承汗位。公元1636年,皇太极被漠南蒙古部落奉为“博格达·彻辰汗”,又称天聪汗,同年改女真族名为满洲,在沈阳称帝,建国号大清。
注6广东龙门白话,译成普通话就是‘当然是假的,哪里有那么多真的宝藏……’
注7奇勒尔人,既鄂伦春人,疑为匈奴后裔,柴赛拉为其十二姓之一。
注8乌斯?西庇阿(西元前236-西元前184/183年)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生于贵族家庭,他的家族曾产生过几名罗马执政官。他在坎尼战役(西元前216年)中担任军官,战败时设法逃脱。年轻时曾于西元前206年为罗马夺取西班牙,将迦太基人赶出西班牙,并为他的父亲报仇。西元前205年担任执政官,受命进攻非洲的迦太基人。西元前202年,他在扎马战役中打败汉尼拔,而罗马人也以绝对有利的条件结束了第二次布匿战争,因此得名“征服非洲的西庇阿”。但是他的政敌在加图的领导下指责西庇阿及其兄卢修斯在与马其顿的交战中给予马其顿过于仁慈的条件,并且没能得到这些条件所应该带来的钱。尽管这一罪行并无证据,西庇阿仍然引退,最后死于流放途中。
注9《圣经》故事中的一种天降食物。吗哪(希伯来语:???;英语:Manna)是在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时,在40年的旷野生活中,上帝赐给他们的神奇食物。
注10西方忌讳的数字。传说耶稣受害前和弟子们共进了一次晚餐。参加晚餐的第13个人是耶稣的弟子犹大。就是这个犹大为了30块银元,把耶稣出卖给犹太教当局,致使耶稣受尽折磨。参加最后晚餐的是13个人,晚餐的日期恰逢13日,“13”给耶稣带来苦难和不幸。从此,“13”被认为是不幸的象征。“13”是背叛和出卖的同义词。
注11东北的一种食物,食材为白菜和面粉,也就是放上几片白菜叶的疙瘩汤。
注121644年,农历甲申年,明思宗崇祯十七年,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朝永昌元年(李自成),大西朝大顺元年(张献忠),黄历(黄帝纪年)四三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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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你所说,最近在江山的小说除《拉夫开土堡》和《等》之外,其余大约十篇的确是一个系列,不过这个系列是另一部小说《X城纪事》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属于正文之外的附录。去年,我构思这部长篇时,恰恰经过西林河,恰恰天空中飘着小雨。雨水争先恐后地落在河面,激发起我的想象。如果一部小说并不以情节见长,而集中描述一桩事件发生过程中的若干片断,那会是什么效果,也像无数雨滴撞击向河面那样壮观吗?我不知道。但试验过肯定会知道。于是,我想象出一座城市,位于北方的城市,但这座城市又不能明显指明在哪里,而且一场骚乱,似乎又影射了政治,不能说这座城市是中国的,也不能说是其他国家的。喜欢历史的我,决定选择一块就像诸多中俄之间条约乌第河,那是一块争议之地,也可能是三不管地界,就像现在的乌东地区。城市(地点)选择了,必然要注入内容。跟着,一场骚乱在X城发生了。可是马上又出现新的问题,就像地球的经纬,又像织布需要横纵两方面的考虑,骚乱是横向观察发生的,是局限在某一横面上的事件,能说明什么?——必须要负载一段历史,一段纵的方面才能完善。就这样,《X城纪事》纵的方面以附录的形式也出来了。
当我把前面几章发在江山长篇时,还较顺利。但发表到附录部分时,长篇部的一位编辑认为这不是小说,还认为《X城纪事》用了许多不该用的标点,甚至认为我的小说就是在写真实的历史,是历史人物传记。于是,我不得及把它们分解,以短篇形式上传到江南。
在这里,我说一说我对小说的观点与认识。我一直认为,小说应当创新,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小说的发展,在中国从唐朝开始,清朝达到顶峰,此后再无人超越。为什么无人能够超越,就因为没有创新,只是循以前人的脚步,那样看起来就千篇一律了。在我认为,小说,可以以任何其他文体形式来表述,例如史书,例如论文。当然,也可以用第一人称讲述,可以用第二人称讲述,不一定非得用第三人称。
回过头,再说一下《拉夫开的土堡〉。这篇短篇,不在<X城纪事>的体系中,却属于它的延续。它是即兴之作,是我读到一部英国人写的《俄罗斯人在黑龙江流域》的记录式文字,看到那些哥萨克们的暴行的激愤之作。写的时候,我把拉夫开当作一个目标,一个象征:他既是一个达斡尔族的大家族族长,是酋长,是仅次于可汗的头人,也是财富的象征,真实或虚拟的财富。哥萨克们觊觎他,实际上是觊觎他财富,就像我们现实社会里的许多人物一样。为了追求财富,不惜毁掉许多美好,残杀许多无辜,直到他自己拥有了财富,成为财富的化身,然后又成为别人觊觎的目标,最终成为一场悲剧,就像那部可怜雅典的泰门。当然,在表面看来,〈拉夫开的土堡〉就是讲述一段神奇的历史,一段俄罗斯帝国侵略史的一截或真或假的往事。
我写小说,喜欢不断修改,现在手里的《拉夫开土堡〉,已经和发表在这里的有很大差别了。因为我喜欢文档小说,一种可以不断变化的小说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