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古河郁影(小说)
村庄有村庄的风俗,姚大叔没打扰床上的三妮子(凤兰三姐),只是小声小气地把德宝带出去。按风俗说,姚承福在村外去世,必须由他的儿子第一时间送他的魂魄上路,然后再将尸体运回家中发丧。
德宝懵懵懂懂,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和村长走出家门。三姐在屋里喊他几句,他没回头。村庄的街道上站满了人,大家伙不知为何今天都不去公家做工。手里拿着铁掀、钢叉之类的家伙,脸上气死沉沉的,像是等着村长一起去做什么事。跟着同族人来到‘杨子口’下的树林里,看见父亲满脸尘土躺在地上,族人围成圈把他拢在中间。德宝一时间没理清现实,心中并未把父亲和死亡联想到一块。看到父亲,他没掉眼泪,倒是有几分惊吓在气色中流露出来。村长怒斥他一声,叫他跪下,说他父亲死了,引他落泪——送先人上路;不哭,是大不孝。同族人都呵斥他快哭,用悲痛的调子喊父亲的魂魄上路。德宝忽然混淆得厉害,被大家伙一阵恐吓,哽咽着哭出来。不知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下,德宝扑倒在父亲面前。村里掌白事的大爷拿来火纸,燎成一小堆丑陋的灰烬。叫德宝磕三个沾地头,跟上三五个村民把姚承福用卷席包起来,抬着往家里走。
姚河湾,这边德宝和几个得信赶来的姐姐披麻戴孝,哭声咧咧地发丧姚承福,那边村长带着全村人在河底与周家嘴作下战场。在姚河湾村民看来,有一族人死去算不得大事,谁没有个生老病死,即是意外,也是人生难免;况且都是贫民百姓,死去本该闹不得这么大动静。关键,事由出在周家嘴里,他们把自己同胞活生生打死,不管如何,破上老本也要讨个说道回来。那些祖训此时又被揭挑出来,多少年保持的两不相关,今日,要让先找事的一方付出代价。周家嘴庄大户广,也没躲在村中做缩头乌龟。全村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密密麻麻人影站满河对岸。谈判和理论,在此时已经失去原有的作用;演变成骂声,相互指责对方。姚河湾妇女不和善的语气里填满正义,唾弃周家嘴人心狠手辣,打死人犯下滔天大罪。声中不安丁点好话,诅咒对方子孙后代怏生断绝。周家嘴这边也不理亏,姚承福犯案找祸上门,放火烧山,破坏公家的简棚,闹得村民一夜不得安生。他被打至死,虽是意外,但也属于自作自受,况且警卫所也晓得这事。民众集体攻击他是自卫,是保护公家财产。姚承福还没着落到游街的地步就断了气,倒是便宜了他,一切事由找到南山天王老子,也找不到周家嘴民众身上。见对岸有人开骂,这边妇女也泼声皆出,在石壁上一跳老高,伴着骂声回应。两岸已经冲突,呈现难以掌控的局面。都在村中找来木船,老爷们拿着家伙驳船往对岸渡。
两岸人在河中间接触,混乱的场景和暴怒的气氛里,也实在看不清是谁先动了手,手里架的钢叉莽莽撞撞就搠到了人身上;最先照面的两支木船都有人掉进水里,随后的四五只小船兜着圈子,人在船上撕打。周家嘴的民兵队长,带人站在岸坡最高的地方,指着土枪往天空放,‘吭哧咔哧’的声音在河道里一回荡,便有了助威的声音与呐喊。愚民像是吃兴奋剂一样,吼着叫着纷纷跳进河里,左一下,右一下摆着脖子使劲往北岸游。姚河湾民众在人数上不比周家嘴,但是他们也未曾害怕。村长指挥大家去田坝地头搬来石块和枝干,忙碌着做准备应付‘敌村’来袭。河水瞬间活跃起来,到处都是人头,到处都是驳水的人手。水中人还没蹬岸,河边早已有人往水里抛东西,嘴里怒骂的气势与比水面溅起的水花更张扬。
眼看‘战争’即将酝酿人间大悲剧。突然警卫所的人不知是怎样赶来的。他们首先在岸边拷上了周家嘴放枪的民兵,把几枚土炮推上来。炮口绝非对准冲突的民众,只是迎着下游的河水开火。一个当官穿警装的公家人跑下去撂倒周家嘴村长,威胁水中的村民再不回来就要拿他们试炮口。火炮的土药打在水中,泛起白哗哗数丈高的水柱,那声儿‘呜呜隆隆’地震得人耳朵发麻。似乎早有商量,姚河湾那边也赶来一小队警卫,径直穿进人群,拿下了北岸的村长。水中的人受恐惧,掉头都往回岸游。
‘帐子庙’的方向传来机动声,两艘柴油机改装的机动船沿着两岸河水一路往上开,打救事先落水的民众。公家出面,制止了这场因民仇引发的冲突。经打捞统计,共有七人带伤落水丧命,一人尸首去处不知。两岸村长后来被拷回去连批斗带教育,并罢去村中的职位,各村中安插一位公家人代替,打着向新社会发现的旗号带动村民前进。
一场浩劫没有任何前兆地中发生了,短短的几个时辰,几条本该活蹦乱跳的生命冤屈成魂,到底是谁作下的冤孽?西方太阳已经落山很久,河北岸传来的风中,隐隐约约藏着发丧的唢呐声。河边平静下来,一条骨瘦模糊的身影,提着马灯从茅草屋子里走出来。他怔在石壁上往对岸的方向凝视良久,试探着步子下水捞起被炮流轰出水面的死鱼;‘战争’让他今天没能去公社挣工分,屋里的两个娃儿还张着嘴要吃饭哩。
小悲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