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半个月亮爬上来(小说)
古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句如同猪肉炖粉条一样朴素家常的短句,却蕴含着厚重绵长的哲理,如同窖藏百年的茅台,越是品咂,越是有味儿。20多年后,武二狗品咂着醇香的茅台,斑秃的脑门灵光乍现,这句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一下子蹦出脑门,砸在了武二狗的酒盅里。武二狗抬起粗糙斑驳的大手,从脑门捋到下巴,仿佛要捋平半世的苍凉,从焦黄的牙齿缝里,飘出一声叹息。抬眼望去,窗外月光泄了一地,20多年前的那个荒唐的夜晚那些荒唐的事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20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天的月亮是半片儿,如同武二狗吃剩下的半个锅盔。也许是阴天,也许是武二狗的记忆模糊了,但在武二狗的斑秃脑门里一直觉得那晚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坨油渍,洇在村口的那棵槐树叉里,陈旧而迷糊。
那天晚饭后,武二狗照例一边看《焦点访谈》一边喝酒,依旧是他喜欢的高度老白干,劲大、味冲,入口烈,喝着过瘾。他毫无凭据的果断认定,他崇拜的梁山好汉武松,当年在景阳冈打虎时喝的酒就是高度老白干,于是他也喜欢老白干,因为他也姓武,在家排行老二,小名“二狗子”,长大了人人都叫武二狗,他多么希望众人都叫他“武二爷”,可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他每每听到单田芳说的“醉打蒋门神”那一段,就格外的来精神,在单田芳绘声绘色的演绎下,在嘶哑魔幻的声音里武二狗很快就“入戏”了。自己俨然成了武松,在快活林的酒肆里“无三不过望”地喝个痛快淋漓,调戏蒋门神的小妾,打得“蒋门神”人仰马翻,鼻青脸肿。真个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痛快!痛快!
武二狗脖子一仰,猛得一口喝完剩下的半杯老白干,一条火龙顺着武二狗的喉管直捣胃里,蔓延开来,一股燥热由内而外丝丝缕缕的渗出来,武二狗抬手抄起棉衣裹在身上,微醺醺地出门了。
虽然已经过了立春时节,但北方的冬天格外漫长酷寒。刚一出门,武二狗就遭了凛冽夜风的迎面一击,哆嗦一下,头脑似乎清醒了些。想着明天就要离开村子去省城了,不知这一去何时回来,何时再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小慧,白日里去了两趟小慧家,都扑个空,乘着夜里她在家,去看看她,道个别。自从出狱以来,武二狗一直想和小慧认真的谈一谈,把窝在心里的话都告诉小慧,也是了却他的心愿。
路过村口的那颗大槐树,硬瘦的树枝凌乱在薄薄的月色里,一个脸盆大的老鸦巢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武二狗每次看到这个老鸦巢就来气,因为有一次他喝醉酒躺在树下的时候,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拉了一泡屎,正好掉在了他的眼窝里。武二狗不明就里,用手一揉,坏事了,一坨老鸦屎被武二狗揉了满满一眼窝,黏黏糊糊,武二狗鼻子一闻,幸好,老鸦是吃素的,粪便也没有强烈的异味。后来武二狗要捣毁这个晦气的老鸦巢,以泄心头之恨,却被碰巧路过的小慧拦住了,嗔怪武二狗:没打着熊,又来糟践老鸦,你就是野性不改。武二狗遭小慧抢白一顿,本想说老鸦拉屎在他眼窝了,但又觉得是丢人现眼的事,无法开口,武二狗没有底气,就蔫了,也不敢搭话,悻悻地扭头走了,武二狗的报复计划宣告失败,老鸦巢也躲过一劫。武二狗心里暗忖:它奶奶的死老鸦,今天看我不收拾了你。低头在路边寻摸一块石头,轮圆了膀子,直击老鸦巢,偏了点,没击中。武二狗不甘心,又捡了一块石头,卯足了劲,投了出去,依然偏了,没击中。武二狗正要再捡石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骂:“谁家的野孩子,有人养,没人管,夜里还出来砸人家玻璃”。武二狗一听坏事了,定是刚才袭击老鸦巢的石头掉到旁边人家的玻璃上了,此事不妙,赶快溜之大吉。
刚拐到小慧家巷口,远远地看见前面一个背影,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武二狗也看不清是谁,肯定是个男人,并且背影有些熟悉,管他呢。走着走着,武二狗发现不对劲,前面那个人也是奔着小慧家去的,这让武二狗警觉起来,放轻了脚步远远地尾随着,很快那个背影就移动到了小慧家门口,武二狗一闪身,躲在了路边的枯草边,紧紧地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心下疑窦顿生。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背影疾步迈入,武二狗还没看清是谁开的门,就迅速地合上了。武二狗晾在那儿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不知是该进该退,这种突发事件在《水浒传》里面好像没有啊!武松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儿啊!他该怎么办,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难道?小慧她?居然?姘夫?武二狗脑袋嗡的一声,不敢多想,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多想。事实上现在他也来不及多想了,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立刻去搞清楚那个男人是谁,他和小慧之间有什么龌蹉事。
月亮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寂寥的夜空,武二狗也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小慧家的院墙。院里一片寂静,小院里收拾得很整齐,大门旁支起一个简易的秋千架,这是上次武二狗来小慧家,小慧的儿子哭闹着要荡秋千,小慧无奈,央武二狗临时找几根木板搭起来的。当时武二狗就想,如果自己有儿子了,也要给他做个更高更大的秋千架,让他在秋千架上像风一样地飞来飞去,露两颗小虎牙,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武二狗顺着墙蹑手蹑脚地溜了下来,四下打量了一圈,熟悉一下地形,沿着墙角,轻轻地爬到了窗户底下,屏住呼吸,缓缓地起身,看见窗户上盖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到,武二狗有点颓丧。忽然发现窗户边上,窗帘并没有拉紧,留着一道细细缝,好像特意给武二狗留着似的,武二狗心一阵底窃喜。
黑夜给了武二狗黑色的眼睛,而他不去寻找光明,偏偏要去寡妇窗下寻找是非。
武二狗顺着窗帘缝隙,眯着眼看去,屋子中央的火炉上坐着一只大铁壶,壶嘴里吐着热气,一张土火炕上,小慧的儿子冰儿已在被窝里睡着了,一只小手还拖着腮帮子。小慧坐在炕沿上,正在一颗一颗解衣服扣子。那个男人,背对着窗户坐着,武二狗看不清他的脸,但依旧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武二狗心头一团怒火开始升腾起来,他心下嗔怪小慧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小慧脱去外衣以后,武二狗顺手牵过半截碗口粗细的烧火木柴。只听到那人说了一句:“把毛衣也脱了吧!”武二狗一听到这个声音,格外熟悉,立刻想起来了,他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穆子青,平时看他总是一副色眯眯的猥琐模样,给村里的妇女诊病把脉,总要捏着手腕不放,单单一个切脉,就要许久,还美其名曰是:切准脉,才能用对药,才能药到病除。可是对男性病人,就没这个说辞了,胡乱的切脉,草草打发了去。这个老色鬼,武二狗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果不其然,居然来对小慧动手动脚,今天撞到他手里,肯定让他尝尝“武二爷”的硬拳头。小慧是什么人?是他武二狗的心上人,是他心里唯一珍爱的女人,虽然她嫁给了狗剩当老婆,但现在狗剩死了,武二狗觉得,现在小慧就是他的人了,他完全有理由保护小慧。他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小慧别脱,小慧别脱啊!
小慧还是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开始脱毛衣,虽然穆子青背对着武二狗,但武二狗似乎看见穆子青色眯眯地盯着小慧挺拔的胸部,嘴角还不停地留着口水。小慧自从生过孩子以后,胸脯就越发得高耸起来,好几次武二狗都不敢直视,怕自己把持不住,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瞄几眼,就是瞄几眼,他那裤裆里的物件还是不由自主地瞬间膨胀了。小慧把墨绿的毛衣从腰下掀起,升直了胳膊,毛衣便卷过头顶,小慧挺拔的胸部隔着薄薄的秋衣,显得愈加浑圆硕大了。武二狗心头一震,喉结上下窜动,干咽了一口吐沫,手里捏着的半截木柴硌得手指生疼,眼珠子瞪得更大了。小慧脱完毛衣,放在了一遍,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就顺势躺在炕上了。穆子青立刻起身,靠近炕边,伸手过去。
远处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狗叫,划破冷寂的夜空。
一阵冷风吹来,武二狗的五脏六腑却被被“点燃”了,一团强大的火球在胸腔内熊熊燃烧,让他难于呼吸。单田芳嘶哑的嗓音在耳边回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武都头提着刀直奔鸳鸯楼去了……”此时武二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额头青筋暴露,一纵身跳将起来,握着半截木柴,破窗而入。穆子青听到响声刚要回头看,就被武二狗劈头一击,惨叫一声,便倒在炕上,不再动弹。小慧呆在炕上,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着了。
“打死这个老流氓!”
武二狗举抄起火炉上呼呼冒热气的茶壶,要烫穆子青,却被小慧拦住了。
“二狗,你这个畜生,子青大哥他不是流氓啊!你误会了,他是来给我扎针的啊!”小慧带着哭腔幽幽地说着。
“我自从生完孩子就落下个腰疼的毛病,近两年越发疼得厉害,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家里一大堆事儿,就我孤儿寡母的,白天忙活不完,也没时间去子青大哥的诊所做针灸,于是我央请他晚上来我家,给我扎针,扎了十多天了,明显感觉好多了。可如今,你这头野驴,野性不改。哎!这可怎么办呢?”
武二狗这才看见散落满地的针,的确是针灸专用的钢针啊。心头一震。
嗬!武二狗举起右手一拍脑门,脚狠狠地跺在地上:“我真浑啊!”
过了一会,武二狗清醒过来。
“小慧,如今我已铸成大错,穆子青死在你家,怕是你也要受牵连啊!”
“二狗,别说了,你赶快跑吧,这事我兜着吧!”
“小慧,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事本就与你无关,怎么能让你兜着呢?”
“你快跑吧!”小慧近乎哭喊。
“不,要走也是我们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你,小慧。”武二狗斩钉截铁地说。
一阵静默。火炉上的大茶壶水已经烧开了,热气不断地掀起壶盖,砰砰砰的响。
一声孩子的啼哭打破了沉寂,是小慧的儿子冰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呆呆地看着他俩,小慧这才缓过神来,过去抚慰孩子。
“小慧,真的对不住你啊!”一边说着,武二狗一边狠狠地煽自己耳光。
“事已至此,也怨不得别人,是我酿成的灾祸,既然你不愿跟我一起跑,那我去派出所投案吧!”武二狗说完,扭头往外走。
小慧一把拉住武二狗。
“乘着时间还早,你快跑吧。这儿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跑了,抓不到人,他们也奈何不了我的。”
“不,小慧,要走一起走,你不跟我走,我就去投案。”武二狗说着目光里透出坚定和决然。
“我——哎!”小慧不知说什么好。
“小慧,咱们一起走吧,我是真心的,虽然你曾经是我好兄弟狗剩的女人,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女人,小慧,你知道吗,我的心里只有你啊!”武二狗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二狗,你别说了。”小慧捂着嘴呜呜地抽泣起来。
“小慧,别犹豫了,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吧,我们找个谁也不认识咱俩的地方,过平静的小日子。”
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小慧既爱又恨,她是喜欢武二狗的,在武二狗没有坐牢之前,她曾经认定了要跟着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烧火做饭,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然而造化弄人,武二狗被判了十年监禁,她绝望了,如果三两年,她就等武二狗出来,可是,十年啊,她如何等的。于是她嫁给武二狗最好的兄弟狗剩当老婆,心里想,不能做武二狗的女人,就做他好兄弟的女人吧,也算是个折中的补偿吧,这样她心里也好受些。
冰儿在小慧的怀里又睡去了,小慧轻轻地把孩子放在炕上,盖上被子。打开衣橱,收拾衣物,她决定跟武二狗走了。
半个月亮挂在了半空里,坚硬、清寒。
武二狗怀里抱着熟睡的冰儿,小慧提着一个行李袋紧跟着,踏着月色,急匆匆地赶去县城的火车站。天刚麻亮,武二狗和小慧就到了县城,武二狗急忙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而去。出租车里,收音机正在播放着音乐,武二狗也听不懂。不一会儿,一个人打电话到电台点歌说:‘我北京工作,现在过完年准备回北京上班了,可是买不到车票,我想点首歌。’主持人问他:‘你想点歌送给谁?’他回答说:‘我想点一首陈小春的《算你狠》,送给我市所有铁路工作人员以及所有票贩子!’”
武二狗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春运返城高峰期,一票难求啊。武二狗没来得及多想呢,出租车就靠边停下了,司机问:
“你们买到车票了吗,如果没有,就在这儿下车排队吧!”
武二狗朝车窗一看,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距离火车站的售票口足足有1000多米。这着实让武二狗吃了一惊。下车后,武二狗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虽然已经正月二十二日了,在北方,还是冬天,早晨的天气,依然寒气逼人,不到半个小时,武二狗的双脚已经有些麻木了,排队的人,都不停地哈着气跺着脚。终于等到八点正式开始售票,但队伍也没见到移动,不到八点半,前面的队伍开始散去了,武二狗不明就里,一打听才知道,票卖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武二狗跟小慧商量,不行就去坐长途大巴,正要起身走,一个戴着棉帽子的胖大中年人凑了过来。
这是你发在西窗的处女作,有幸为你编辑,晚安!
最后,祝您天天开心,工作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