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回答我，只叹息着说：“又是你这年轻崽！依依小姐在二楼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你自己上去吧。”
　　 我忙道了谢，便往楼上跑去。
　　
　　 四
　　 当我推开那张门，我见到了我的依依——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我木然地望着近在眼前的依依。
　　 她赤身裸体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白色的床单，血色的残阳穿过落地窗铺在她的胴体上，地上全是依依零乱的衣物，外套、内衣、床单上斑驳的血迹十分刺眼。作为一个男性，此刻我却失去了某些本能，甚至忘了去欣赏我爱的天使，只感到一种痛席卷全身，我有些站立不稳，因为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踉跄走近床边跌跪在地，颤抖的手竟不敢抚上她的颜。她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的身上遍布着青紫的痕迹——那明明是撕咬的伤痕，她的手臂、肩头、胸前有着许许多多的圈圈点点，有的已成黑色的印记，有的却皮肉外翻，还有丝丝血迹，那明明是烟头烫伤所致！我的心痛到几乎窒息了，那个禽兽竟然这样对依依，我真想杀了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我轻轻扶起依依，将她搂进怀里，她这才似活了过来，伸出一只手用她残存的力气够着那条身边的薄被，如蝼蚁一般，抓住，拖动。我忙扯了过来将她轻轻裹住，她倚在我怀里颤抖着，无言地流泪。我轻轻地吻着她面庞上咸涩的泪水，却不知是她的还是我的，怎么吻也吻不干，就如那无法抑制的心痛。我的依依说她过得很好，难道这几年她就是这样的过得好么？我真是恨透了自己，那个噩梦明明已经暗示了我依依过得不好，但我却信了她安慰我的说辞。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她。
　　 依依仰起小脸望着我，不住地用指腹轻轻揩着我的眼角，试图擦干我的眼泪，可是她自己却泪流不止：“我很脏，我不敢告诉你，我害怕你不理我?”
　　 “傻瓜！傻瓜！我怎会不理你？”我哽咽着，她的泪眼竟和梦里的重合了，我再一次怨恨自己。我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依依的时候，那时候她分明是笑着的，笑的那样轻柔、那样美丽，似是无意间便蛊惑了我的心，可是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流了多少泪呢？！我轻轻握住她擦着我眼泪的手，移到唇边轻吻着她的手心，然后紧握着贴在心口：“依依，我带你走吧，离开这个地狱。”
　　 依依忙摇头，噎着眼泪说：“不行的，我不能走。”
　　 “为什么？”我的心几乎碎了。
　　 “我要是走了，他会让我爸爸坐牢的，我还有个弟弟，他今年15岁了，还在上学；况且你也还在上学，我不能连累你。我们斗不过他，他表叔是A市市长。所以我不能走。”
　　 “他凭什么让你爸爸坐牢呢？！”我有些气愤，难道靠着朝中有人就能无法无天么？我一边轻吻着依依眼角的泪。
　　 过了半晌，依依似是忆起前尘，稍稍平复了些才幽幽叹息着说：“我爸爸生性爱赌，在我小的时候，他每次输了钱回家都会找妈妈吵架，甚至动手，本来还算殷实的家在我8岁那年被他挥霍一空，妈妈默默忍受了多年终于受不了了，抛下了我和4岁的弟弟走了，走了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原来我的依依8岁就失去了母亲的呵护与疼爱，我紧了紧怀里的人儿，多想倾尽我所有去疼她、照顾她，从此以后不让她受一点点伤害。
　　 依依还在叙说着：“爸爸并没有因为妈妈出走而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借高利贷继续赌。爸爸因为妈妈出走甚至恨起我来，经常赌输了钱喝得烂醉，对我又打又骂，骂的那些话不只是难听可以形容的，我知道其实他是因怨恨我妈妈，所以我不怪他那样对待我，甚至我希望他能以打骂我得到发泄而减轻对妈妈的怨恨，因为我知道他怀着怨恨生活一定很辛苦，因为我也曾恨过他。我和弟弟靠着爷爷奶奶、亲戚接济上了学，我知道亲戚帮的次数多了也不愿意帮了，所以我经常会跟他们说等我念完书出人头地一定会加倍地报答他们，所幸我学习能力不差，每次不能拿个第一也能拿个第二，给他们也挣了面子。”依依说到此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跟她的眼泪一样让人心疼。
　　 “我知道我的依依是最棒的。”我轻声说着。
　　 依依又低叹了一声：“我本以为有人帮我，我便可以安心地念完书，但我初三毕业后，爸爸不许亲戚再帮我，也不许我再上学，虽然我得到了学校的一笔奖学金和县里的一笔奖学金够我继续念高中，但爸爸却说只要我敢踏出家门一步，一定会让人打断我的腿。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因为我能感受得到他对我那种入骨的恨，他每次打我都毫不留情，恨不得把我打残了打废了，每次都亏爷爷奶奶拉着。可是爷爷奶奶在我上初二那年相继去了。爸爸不许我上学，也不许我出门，我经常想趁他出去赌便逃走，但我想到了弟弟，爸爸虽然恨我但一直对弟弟不赖，我知道他只是需要发泄，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所以我不敢想要是我走了他会对弟弟怎样。我已经失去自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我不想弟弟跟我一样。我经常看着弟弟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所以我总告诉他读书要努力，但是弟弟跟我从不亲近，对我十分冷漠，我想大概都是因为爸爸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因为爸爸每次打我的时候总会对弟弟说女人都是烂货，说妈妈跟野男人跑了才会抛弃我们。而我在那个如牢笼一般的家里荒废了一年，在夏天的某个傍晚一个矮胖的秃顶男人带着几个小混混来了我家，我看到他们把我爸爸死死地按在墙上，扬言要是我爸爸不还钱便砍了他的手还要送他去坐牢。我在一边吓得发抖，爸爸苦苦哀求着他们再给点时间。而那个秃顶男人看到了我……”依依又低泣起来。
　　 “那个秃顶男就是这栋别墅的主人，也就是把你陷于地狱的人对吗？”我心疼地看着她泪眼迷蒙，哽咽着问道。
　　 依依点了点头继续着说：“秃顶男人知道了我是爸爸的女儿便和爸爸达成了协议，只要爸爸同意让我跟他五年便免了爸爸所有的欠款和利息，并且给他一笔钱。爸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甚至说多给他一笔钱就是让我跟他十年也同意。我愣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爸爸，却又觉情理之中他会答应。那种心寒我想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于是我从这一个牢笼又进了另一个牢笼。秃顶男把我带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子——这栋别墅，只有看门的陈大爷偶尔陪我说会儿话，你是我在这里结识的唯一的朋友。秃顶男总是提醒我如果我敢跑就会叫人砍了我爸爸的手并送他去坐牢，所以他很放心我不会逃跑。我也真的不会逃跑，虽然我恨爸爸，但终究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砍手去蹲监狱，况且要是爸爸坐牢了我那个未成年的弟弟要怎么办！我的人生、我的躯体都已残破不堪，我不能毁了弟弟。”
　　 心疼到无法呼吸，我只有把怀中的人一再拥紧，生怕她突然就消失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依依像天使，不仅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她替这么多人承担着痛苦而毫无怨言。这个天使总是用自己的善良去替别人赎罪，所以小小年纪忍受着父亲的虐待只希望父亲能对妈妈的怨恨少一点，而在年龄稍长可以逃出囚笼的时候却选择继续留下只为换取父亲对弟弟的善待，再是为了能免除一个不合格的父亲的牢狱之苦而甘愿承受秃顶男的凌辱。我的依依，我的天使，你让我怎么办呢？
　　
　　 五
　　 指间传来灼热的痛感，低头一看才发现两指夹着的那支烟已燃到尽头。我摁灭了烟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思绪依然无法拉回——
　　 自从知道依依的遭遇后我一直苦于无法带依依走，而依依总会说三年都挨过了再忍两年就好，她说等她22岁的生日她就能重获自由。可是我的心每天都如同遭受着凌迟一般的痛，我无法想象那个禽兽会如何虐待依依，总之依依一天不离开那栋别墅我就一天无法安心。而我也恨透了自己的无用，多少次看见那辆奔驰来了去，去了来，但真的无能为力，只是每次看到依依被折腾到半死的模样真的很想杀了那个禽兽，可是依依每次都会跟我说再忍忍，说如果我冲动做了傻事她会内疚一生。
　　 大学开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在无奈中我背起行囊远离了那个有依依存在的地方，校园的书香，首都的繁华都未曾使我忘记还在家乡遭受折磨的依依。我常常一个人在自习室呆到很晚，常常一个人在校园僻静的地方徜徉，常常一个人在图书馆一坐一整天，也常碰到同系同专业但是不同班的何珍玲，也许她就是那时开始注意到我的，那一切我以为的偶遇可能都是她特意安排的。但我那时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隔壁班的班花，因为很多人说她长得漂亮。
　　 为了能知道依依的近况，我通过假日做家教等等兼职赚了一点钱给依依买了一部手机，里边存上了我的号码，邮寄了回去。但我万万没想到就因为这个手机让依依又遭了一次大罪——
　　 那是一个午后，我照例给依依电话，但依依没有接，我想大概又是那个禽兽在吧，无力地放下手机。因为依依说秃顶男在的时候她会把手机关机藏起来，想到此，只是无人接听而不是关机，那说明那个男人应该不在，于是又打了一遍。这一次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我欣喜地低唤她：“依依，还好吗？”
　　 “你个臭婊子，居然背着老子找野男人，看我不打死你！”电话里却传来粗犷的男声，接着便是更多不堪入耳的谩骂还有依依的惨叫声。我这才反应过来接电话的肯定是那禽兽，又听得乓的一声，手机里便再没了动静。我火速赶回宿舍，正巧碰到室友兼同班同学阿文，便拜托阿文帮我请假，我拎起背包便往火车站赶。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的四点多，我急急忙忙跟爸妈打了个招呼就跑去那栋别墅，铁门敞开着，看门的老头正在扫着院子，我忙问他：“依依呢？”
　　 老头扔了扫帚，看着风风火火跑来的我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年轻崽可来了，昨天因为一个电话，王老板差点把她打死，说她勾男人。我看依依小姐除了跟你有联系也没有谁了，那电话多半是你的吧？”
　　 我内疚万分，是我害了依依，我点了点头有些焦急地说：“是我打的电话，我不知道会让依依挨打，你快让我去见她吧。”
　　 老头忙点头说：“我带你去。”老头锁了门，领着我往村上的卫生院走去。他又边走边说道：“老板逼问她打电话给她的人是谁，她死也不肯说，可见这女娃子是护着你，怕老板找你麻烦。老板气不过越打越凶，我一个老头子也没办法，拉也拉不住，直到把人打晕了老板才停手，没办法我只好等老板走了才赶紧把她送到了卫生院，她今早上才醒过来。”
　　 我听得心疼不已，简直恨透了自己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
　　 当我见到依依时，护士正拆着依依额角的纱布，准备给她换药。看到她憔悴的面容，红肿的嘴角，我的眼眶立刻返潮。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回来，就那样眼眶泛红，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问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强忍住眼泪，心中纵有千万语也不知如何说了，只上前握住她的手。她左边额角的伤口狰狞可怖，护士边涂药边有些可惜地说：“只怕这以后得留疤了。”
　　 护士重新给她缠好纱布才端着药物离开。
　　 依依见我不说话，又强颜笑着说：“我破相了，你以后不要嫌我丑。”
　　 我听得心酸不已，眼泪再也忍不住：“对不起，都怪我……”
　　 “不怨你，是我自己不小心。”依依也有些哽咽起来，顿了顿又说：“反倒是你不去上课跑回来了，会耽误你学习的。”
　　 “你都这样了我还怎么安心上课？！”我仰头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又问：“头上的伤要紧么？”
　　 依依忙摇头：“没事，烟灰缸砸的，我没能躲开，伤了皮肉而已。”
　　 “等你好点，跟我一起去北京好么？”我恳求着说。
　　 依依只是虚弱地笑了笑，眼里泛着泪光：“傻瓜，你好好念书，不要说傻话了，我没事的。”
　　 “我不想再听你说你没事、你过得很好之类的鬼话了！”我只想深深地拥抱她，可是刚揽住她的身子，只听她“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紧张得忙又问她：“怎么了？”
　　 她轻轻推搡着我：“我没事，不要担心我。”
　　 我不顾她的阻止掀开被子，轻轻揭起她的衣服才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眼泪终于还是汹涌起来：“这样也还叫没事么？他会把你折磨死的！依依，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很没用，眼睁睁地看着你受折磨却无能为力，心要痛死了，真的要痛死了，你知道么？”我几乎泣不成声。
　　 依依的眼泪也决了堤，她拼命地抹着眼泪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再忍忍就好了。”
　　 “不能忍了，我真想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我低吼着。
　　 “傻瓜！你若杀了他能怎样？是让我看你坐牢还是枪毙？你舍得让我一个人么？”依依紧紧地攥住我的手，靠在我肩头抽泣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依依脱离那个地狱，在依依的“威逼利诱”下我无奈孤身回了北京继续我的学业，只是噩梦又频繁起来，但梦里不再是依依的泪眼和呼救声，而是那个禽兽在凌辱她、毒打她，而依依却虚弱地对我笑，最后笑着死去……我在每次梦醒后都无法再睡一分一秒，我真的害怕依依就那样离开我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