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声，锣鼓喧天，院子里都坐满了人，叽里呱啦的闹得都不知道说些谈些什么，但最重要最关键的就是哥成婚了，请了乡邻街坊亲戚朋友来喝喝喜酒，闹热。新娘是延续了古老的风俗，坐着两人抬着的轿子来的。
　　 轿子可能是年代久了，尽管挂上了一大绺的红，可难免还是透着衰败之气。本来，是可以用毛驴接的，却又不能显出本家的阔绰和富贵。衰败就衰败吧，母亲还就真是喜欢这轿子，据她说，这轿子曾经自己就坐过，老舒服了，左右颠簸着，脑壳晕乎乎的，心里慌乱着，就想着快点到吧，快点到吧，真是烦死人了，可当人一趴在了新郎的背上，回过神来啊，那种颠晕的，心烦的滋味，就愈是弥足珍贵，回味无穷了。就想着要是能再坐一回，多好哦。可马上就可遇不可求，像极了一个遥远的梦，只可浮想联翩，而不可再试了。坐上了轿子，自然头上是顶着红盖头的。
　　 当哥在人头攒动中来到了轿子前，左右两旁跟随着两个人，是搀扶着他的，据说大喜之日，是要两脚踏着地头顶着天，才算是吉祥，才为美满咧。鞭炮又响了，在百十米外那个小叔点着雷管导火索，嗤嗤嗤地冒着白光，只听轰隆一声爆炸，大地开始晃动，一阵浓烟踏风而去。这时，一只绣花鞋出从帘子内伸出，绣着百合花的图案，针脚齐整，做工精细，手艺精湛，虽说不是金莲小脚，但也耐看。这不，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被她的脚吸引住了，傻了眼地盯着另外即将伸出的脚。果然，不负众望，还是一样的脚一样的鞋子同样的花案。而有个人却宁愿她是腿残疾的，好跟他搭配，可他失望了，人家健全着，而且腿的修长，不可能不是个漂亮了的人。人群里有人在叫嚣了：好美的腿哦。这一次，更使他受不了了。而哥的脸上高兴得刷白了，搀扶着的人觉得他身子在剧烈地哆嗦、颤抖着。我跑开了，我不想再看下去。当我从人群中溜出时，我还是回转了身，往轿子看去，披着盖头穿着红色新衣的女人还是戳进了我的眼帘。我知道很美，不是一般的美。我想哭，说不出来的苦。
　　 翌日，这个屋子里多了个女人，这人我得喊嫂子。母亲告诫我说：人家可是给了你红包的。我想来也是如此，姐姐到嘴边了，也只能干瘪瘪地吞了回去，换做响亮的嫂子。在我喊嫂子时，哥正嚷着要出去走走。嫂子有点勉强，从她的脸色能看出，她是想帮着家里收拾昨天尚未拾掇好的家什。母亲是惯着哥，日久天长了的，也就不在乎再惯时他一次，便停住了刷锅的姿势，弓起了身，手在围腰上揩着白花花轻飘飘的泡沫，说：去吧，陪他出去走走，没多大事。母亲的脸上缀着笑容，态度和蔼着，声音柔和着。这反而使她的脸上羞涩了，红彤彤成一片，说：妈，那我陪老大出去走走，马上就回了。哥这时不耐烦了，趾高气昂地说：谁说一小会就回了，我说了吗？我带你出去认认亲，赏赏风景。
　　 女人跟着他出了门，心里装着怨气似的，我可没看出。跟我好耍的小三子来找我了，他说：老大真是算扬眉吐气了，他在前面，媳妇在后面，遇上张三，他要介绍道，这是我媳妇，碰着李二，他也要介绍，这是我媳妇。介绍女人本没有错，可当他在介绍时，嘴角挂着鄙夷小觑的冷笑时，就让人觉得有点过火了。你猜蝎子他们咋说，让你想上八天八夜，你也不一定能想出，他说：这驴日的哦，肯定是在得意自己这么个残废还找着如花似玉的姑娘，而你们呢？手脚健全头脑灵活的你们呢？搂着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枣，不是萝卜花，就是近眼瞎。你说好气不好气嘛。这时太阳在东南方了，光开始有烈度，我俩在院门口的大树下纳着凉。我有点质疑他的话，我就说：我哥不是这种人。那你自己亲眼去看嘛！要不我陪着你，偷偷跟在他身后，不就一清二楚了。我很赞成。或许，他是会这样做的。但我还是要亲眼目睹。
　　 我与左撇子来到了河边，在百米的地方，看着哥与嫂子正朝我们走来，看他们模糊的身影，她是搀扶着他的，他的嘴啪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绯红成了一朵小桃花，身子虽在扭捏着，毫无半点躲藏的意思，他的舒服劲可就上瘾，又是啪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这时，她脸上白了些，嘴角努起，好像在说光天化日的，不能让乡亲们笑话，而他又一啪地亲了一口，这毫无疑问，在说：他们看见又咋的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着，你是我的女人，我残废的女人，他的脸痉挛着，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咆哮。左撇子说：走吧，别看了，这人有病。我郁闷着，跟着他走了，我哥真的有病吗？这是半年后，才发现的。
　　 那天，我手里抓着鱼，正高兴着又能炸鱼吃了，跨进了门槛。母亲在啜泣着，父亲正愁苦着脸，而她闷闷不语，脸色苍白。哥呢？肯定是关于哥的事。我去了他的房间，他蒙着头在床上嘻嘻哈哈翻滚着。我的第一感觉是：难道他疯了？我走到了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坐起，一脸李逵的锅黑，搂着我说：弟啊，我把她让给你吧，我没有这福气。话一说完，他就痛哭了起来。我知道他炫耀的那一片天有了裂缝，在刮风下雨了，但没想到会是坍塌的地步。我说：哥啊，这媳妇不是衣服，说让就让的，虽然你的衣服我是穿惯了的。他说：搂着这么风韵的女人我做梦都笑醒啊，可我那玩意……玩意……不行啦。这一下，我深受重伤了，五雷轰顶一般。我挣脱出他的怀抱，我与他对视了，他的眼里流露出的是绝望的苦水，濒临死亡的萧瑟。从未有过的感情袭上了我的身，我说：哥，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张家那个不是喝了几副中药就好了吗？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看那时他绝望得想要跳崖了，可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哥这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泛出一丝血色，问：是吗？我说：咋不是呢？要不你去问妈他们。我的哥换了个人了，从床上纵下，槖槖槖地向外奔跑了出去，这一回，我吓呆了，身为残疾的他，咋就能这么快，莫非魔鬼在作祟。
　　 一小时后，经过商量，母亲、父亲与哥上路了。他们坐在拖拉机上，父亲握着方向盘，浓烟滚滚向城里驶去。听母亲说，在辕门口，有个老中医特别灵验对治疑难杂症，我希望哥能治好，恢复到气宇轩昂的过去，重振雄风倒说不上。压根儿他的雄风就没有过。我看着她在哭了，泪水哗哗往下掉。眼睛眺望着消失了的车影。我真想抬手帮她把泪擦了，可我不敢，我知道这是会闹笑话的。我说：嫂子风大，回屋里吧，会好的。她这才意识到有个男人在她的身旁，而且是她的小叔子，正看着她哭。她一手掩着嘴，一手甩着，跑进了院门，回到了自家的婚房里。
　　 我的心落了千丈，凝望着萦绕着薄雾的河，再也没有要去逮上一条鱼捉回一只虾的念想了。日光清晒着，我回到了屋里，感觉有点冷冷的。婚房里传出了嘤嘤的哭声，我不忍心，走拢了门前，我说：嫂子，会好的，哥会好的。谁料，她这时拉开了门，披头散发的，嚷着：我还真希望他不会好。门关上了，咣的一声。她给我以魔鬼的印象。我的心惊悚了半天都还有余悸。就在那晚上，我又做梦了，我又来到了那片林子，遮天蔽日的林子，周遭很静，静得一点叶片飘落的声音都没。我躺在了草地上，有一个人影在浮荡着，它在引导着我往上看，这时一块蓝色的天幕出现了，我的心飘到了半空，一种安详之感传遍了我全身。
　　 接下来的半年里，哥都在吃中药了，院子里整日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哥的性情开始变化了。对晒太阳，兜风，他不敢兴趣了，最想的就是能跳进药罐里浸泡着，不上三两日自己就痊愈了，正如他说的：那玩意就懂事了，能做事了。于是，不难有这样一番风景：手握着一把蒲扇蹲在了小灶前，随着火焰的大小，他时而节奏快着，忽而慢悠悠的，专心致志无人能敌，两只眼睛圆溜溜盯着火焰上方的药罐，要是苦涩的药水溢满了出来，他的心就提到了脖嗓眼，脸色开始了由红变紫再变白。看他那劲头，炼丹的老者都没他在行，而他就等着这仙丹妙药能救自己于水火。
　　 这时，母亲会说：老大哦，先休息一会，我帮你熬着。他先是不说话，等把母亲晒够了，他才说：我自己能熬。母亲走了一会，嫂子又来了，说：休息一会吧，我扇着。哥的火这时才发出：别人我不放心，我就信我自己。嫂子掩着嘴，眼泪又往下坠落了。而这时的嫂子，瘦了些，眼圈整日红肿着，神情好久都是一片黯然。母亲回来后，止不住的叹息，伴着浅浅的泪水。一家子又陷入了压抑的愁苦之中。
　　 这一日，阴沉沉，天在落着雨。左撇子小三跨进了我家，一进门他就见正佝偻着腰在熬草药的哥，他就贴近了，开玩笑道：你这是哪门子的玩意哦，这草药都熬烂了。哥转身，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来了气说：管你毬事哦。这一回左撇子尝到苦味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不是关心嘛，看你把话说得……哥，说时迟，那时快，站起了，左手一把拽着了左撇子的衣服，右手攥紧了拳头，猛地就击打了过去，左撇子还未意识到自己惹祸，腰杆早挨了重重一拳，人已趴在了地上，嘴里嗷嗷叫着。我们都被哥的举动怔住了，绰绰有半分钟。他恼羞成怒地伫立着，正等待着左撇子的还击。我跑过来扶起了左撇子，嘴里道着歉，说着千不是万不是，可我又不敢说哥的不是，因为他这头狮子发怒起来，父亲都是怕他三分的。
　　 那日，父亲说：你不要这样羞辱小花，人家也是有自尊的。哥勃然大怒了，说：有本事，我俩练练。本来有理的父亲，一下子蔫了，嘴里吞着口水干咽着走开了。母亲又在半边数落着父亲的不是，更增添了哥的嚣张气焰。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得罪他了。而那时，正是哥喝中药有三个月的时间。嫂子看着俩爷子这般，跑到了房里又是一顿的哭。这女人自从嫁到了我们家，让我印象最多的就是哭了，可我也想哭啊，可我是个男人，眼泪怎么能随便就落了呢？
　　 我把左撇子送出了门，他嘴在嚷着了：我这是到底怎么了？莫非昨晚上把鬼日了，今朝遇上这档事。我只能实话告诉他：什么你都能说，就是不能说药，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就这时，左撇子似乎意识了些，但他还是撂下了一句话：那命根子早断了才好。我一时懵了，不知道如何理解。走出了三步，他回过了头，说：要是那女人跟你多好哦，白白浪费了这么块宝贝。
　　 天在掉着雪渣渣了，外面冷极了。父母不在家，哥让嫂子做了五个菜。他说：今晚哥俩喝点小酒。我自然是很高兴了，难得他会有这么个兴致。围拢在了炉子旁，火焰熊熊燃着，一点都不觉得寒冷，菜冒着腾腾的热气。酒斟在了两个杯子里，满满的，醇香极了。这是本地陶家酿的苞谷酒，或许是数百年的历史了，看去分外的澄澈，闻去分外的浓香，尝着分外的温柔。我俩擎起了酒杯，碰了一回，酒咕嘟一声进了脖嗓眼，直捣胃里，暖呼呼的。
　　 嫂子见我哥俩高兴，自己找来了杯子，倒了小半杯，嘴里嘀咕着：我也陪你俩喝点吧，大家高兴高兴，乐呵乐呵。我哥把他那清瘦的脸抬起，浮起了笑容，皱巴巴的，说：要喝就斟满了。我夹在中间很为难，不好说够了，也不好说斟满，就手持筷子夹了一箸回锅肉放到了嘴里。当我往她看去时，嫂子的酒已是满满的了。她弯下头，鼻子在酒杯嗅了嗅，惊叹道：这酒好香哦。我哥就说：看吧，女人都有半斤的酒量，一闻就知酒的好坏了。嫂子被哥这么一说，脸红了，未饮倒还先醉了。她说：我不会喝酒，我就小的时候偷偷喝过一次……哥就插话了，盯着她看，说：是不是当水喝了，还醉了？嫂子像真的醉了，脸红成了一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哥当然是瞎蒙的。话后，我提议说：来，我们干一杯。杯子碰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跟玉碎了般，咕嘟咕嘟咕嘟，三个杯子里的就都饮尽了。在放杯子的霎时间，嫂子学着我俩，把杯口向下，一滴酒都不见滴出。我伸手去抓酒壶，可嫂子比我快了一步，她提着酒挨个倒满了，当自己的也满了时，她举起了杯子，说：来我敬你们哥俩。我怕嫂子酒力不胜，便劝告着：我们还是先吃会儿菜吧，别光顾着喝。嫂子的杯搁在桌子上了，没想哥说：杯都举起了，咋能放下呢？来喝。嫂子脸熏红了，不是被酒，而是哥的一席话。她站了起来，这是我俩都不曾想到的，手平举着酒杯，说：来，我敬你们。就这样，我们三人都站着了，把酒喝了下去。我不知道哥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酒很苦，很辣，有些呛人。人坐下了，吃菜的兴致很少，都在敬着酒，一轮一轮的，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我做梦了，又遇到了那片林子。我不是躺在林子间的草坪上了，而是在漫无目的地跑着，脚上溅满了泥淖，身上都是汗水渗出的臭味，鞋子已烂得差不多了，几乎与赤脚没啥分别。我累极了，可我没有停歇的打算，俨如有人在追逐着自己，不是赤手空拳，而是手里握着刀枪，我稍慢一步，那人就追上了，要了我的小命。林子很静，静得蚊子虫的低鸣声都没有。我看见了一条小溪，潺潺流动的小溪，可声音还是没有，就像嗓子被人掐住了一般。我翻过了一座山，又来到了开阔的平地上，林子还是如此的静。我真的不管了，汗水已流尽，脚步已迈不开了，身体已虚脱了，我躺了下来，又看见蓝得像宝玉的天，我的心飘了半空，安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