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苓道：“她半边脑袋嘛，不要跟她一样，消消气。”
　　 通话在谈虬逸的愤愤不平当中结束。他看着自己车辆的影子，突然觉得周遭都是动的，而自己却静止地孤立于天地之间，彷徨无助。
　　
　　 （4）
　　 虽说事事不顺意，但日子还得过。好在一起客伤事故的赔款于妻子蔡玲来说，并没有太多的纠结与牢骚，只是以安慰为主。这令谈虬逸甚是欣慰。回家的时候与正要上班去的蔡玲在走廊上相遇，夫妻俩相互看了看各走各的，像是陌路人。一进家门，谈虬逸像一块木板一般倒在了床上，翻着白眼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之后，把电脑打开了。QQ上显示了内勤员喻小小发来的信息：谈虬逸，总公司正在举行、长期举行公交安全大家谈的主题活动。快写些稿子来，你的稿子就是上报的任务与指标。哦，对了，多写写与“政治”有关的、领导所想的、管理上需要的，个人方面的少写。
　　 于谈虬逸来说，自己只喜欢写一些纯粹的文学作品，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公交领导人知道自己会写的爱好，拒绝不写吧，于领导来说就是抹了面子；写吧，自己又不喜欢充当别人的代笔工具。他一看到“政治”两字，甚为刺眼，也总感觉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要知道，于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是与“政治”分道扬镳的。虽这么想，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自己还没有写完的一篇公交题材的小说《公交房奴》。大致浏览了写过的文字之后，QQ的邮箱里又接到了一封喻小小的催稿信件，并告之明天去公交驾校考有关于管理层的从业资格证书。无奈，他又停止了《公交房奴》的写作，又开始构思工作上的安全方面的主题。他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倒了一杯开水，眼睛却瞄了一下楼下川流不息的马路，遂想起了自己坐公交车221路回家时遇到的情况——
　　 谈虬逸一上车，就冲221路的司机笑道：“哟，人满为患，你好跑火呀。”
　　 司机气愤道：“就稍微慢了一些，后面的同线路车辆就追过来超车了。”
　　 谈虬逸开导道：“那就让他超吧，轻松一点也好。”
　　 司机苦笑了：“不装人的话，车队要扣任务款呀，我们那里的没完成任务的同事，被领导扣掉500块钱的都有呢。”
　　 谈虬逸惊讶道：“啊，有这事？”
　　 司机郑重其事地道：“真的，难不成你们那里不考核任务的啊？”
　　 谈虬逸若有所思地道：“我们的线路不愁客源，人多的装也装不完。”
　　 此时的谈虬逸再次地想起了这位司机开着车在人与车的缝隙之间鱼贯的情景，于是计上心来，快速地放下茶杯，走近电脑旁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出一行字：安全防范之“赌气斗殴”。二个小时过后，一篇近3000字的安全专题完成了，谈虬逸将文件传给了喻小小。过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见公交报刊的王编辑在线，于是与她聊了一下——
　　 谈虬逸：王姐，您好！想问一下，公交报刊的“安全专刊”是多少时间一期啊？
　　 王编辑：每期都有。
　　 谈虬逸：有字数限制吗？
　　 王编辑：五六百字。
　　 谈虬逸：啊，这么少啊！（说着，他又将安全防范之“赌气斗殴”传给了王编辑。）我这篇都快3000字了。
　　 王编辑：嗯，这个太长了，而且安全大家谈不需要写得那么文艺，都实打实的内容、措施等，还有经验等。
　　 谈虬逸：哦，对于这个我只是做了一个专题。
　　 王编辑：嗯。
　　 谈虬逸：感觉五六百字达不到效果，下次写的时候还是得注意一下。
　　 王编辑：嗯，嗯。
　　 谈虬逸：不过，话要说回来，专题，在教育与启迪方面要比直白的说教要好些，还是给个建议，适当地作些专题吧。
　　 王编辑再也没有回话了，谈虬逸甚觉无味，顺口就迸出了一句：这该死的“政治”就是硬，连文字也变得毫无感情！这时，墙壁上的挂钟开始响了。于是，谈虬逸把电脑关了，去接谈芳芳下课。刚踏出家门，外面传来了一连串的爆竹声响，谈虬逸用手用力地敲了敲脑门，诅咒道：“该死，这大过年的，芳芳下乡去了，怎么会在上课呀，神经病一个！”
　　
　　 （5）
　　 谈虬逸总觉得活得很压抑，或许他真得累了。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了车队。调度室内突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原来是兄弟线路202的驾驶员来支援了。
　　 “嗨，谈虬逸，原来你在这条线路上啊。怎么还在做司机呀，人家好多应聘的司机都擢升了。”突然，一个光头驾驶员冲着谈虬逸说开了。
　　 谈虬逸有些尴尬，笑了笑：“我一来，你就骚我的痒处，你以为领导那么好就当啊？我还不够资格。”
　　 光头驾驶员咧着嘴笑了：“你还不够格，谁还够格啊？”
　　 驻队修理工接了一句嘴：“他啊，老实本分又不活动活动，你想啊，干手哪粘得了芝麻呀！”
　　 谈虬逸顺势走开了，光头驾驶员还在感叹一般地自语：谈虬逸的文章写得真是平整，公交内没有一个“抵得”过的，真是浪费人才！谈虬逸隐约听到了这句话，内心不免有些失落感。交接班的时候，他特意嘱咐了言承妹：明天车辆要开往配套中心年检。
　　 言承妹有些不悦，推脱道：“我怎么去得了啊，我在家里一大堆的事务：买菜洗衣拖地照看孩子，还要洗被子。”
　　 谈虬逸脸露愠色：“这些都是家务，别扯进工作上来。”
　　 言承妹有些坚持，没敢看谈虬逸的脸，“我忙不过来，到时我老公又要说我。”
　　 谈虬逸忍无可忍了，板起了脸，呵斥道：“最后跟你说一次，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别把生活上的琐碎带到工作上来。要不然，你别上班了，一心一意地去做你的家务服侍好你的老公算了。”
　　 谈虬逸的一席话令在场的其他同事哄堂大笑，都来说言承妹的不是。有甚者直接戏谑了一句：“谈虬逸，人家是要你既包谈婚论嫁又包上床生孩子呢。”弄得大家伙又哄堂大笑，有的摇着头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女人认为开公交车好容易，原来就这样！”有的则笑出了声，感叹道：“从来没看到这样的，还有徒弟算计师傅的。谈虬逸要被她累死，什么都不干。”言承妹见大家伙拿她开心，像祥林嫂一般嘟着嘴走开了。谈虬逸呢，心里堵得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谈虬逸心事重重地坐着公交12路前往公交驾校参加从业资格证书的考试。一上车，公交12的驾驶员就大声地叫开了：“虬逸，你来了就好，去哪？”
　　 谈虬逸道：“怎么了小揭，昨晚偷鸡了，一脸疲倦。开车注意安全，不行的话跟领导说说，休息休息。”
　　 小揭打了个哈欠，道：“我呀，就想睡觉。成天除了开车、打扫卫生、修车保养，就什么都不干。其他的就想睡觉，你来了就好，跟我说说话。”
　　 谈虬逸笑道：“不怕被领导定个‘闲聊’的罪名，降你的星级？”
　　 小揭不屑道：“嘁，那个什么破星级，请一下领导‘嘬一顿’不就来了，倒是你这个公交才子啊，可就屈才了哟。”
　　 谈虬逸笑道：“别把世道描得那么黑，打单岗了？”
　　 小揭道：“是的，想下来，可领导不同意。”接着又醒悟一般地道，“你去考试吧？”
　　 谈虬逸道：“嗯。”
　　 小揭道：“哎呀，去经理那走走，该给的要给。另外，要想好了，别站错队伍就行。你呀，什么水平、文凭还有这资格证什么的都有，该抛弃方向盘了。”
　　 谈虬逸只是憨厚地笑：“我也想啊。”
　　 小揭道：“听我的，谁也别找，就经理，钱要到位。”
　　 谈虬逸一个劲地笑。到公交驾校的时候，小揭还不忘记郑重其事地追加了一句：“虬逸，听我的没错。”谈虬逸笑着向其挥了一下手，转身朝考场走去。
　　
　　 （6）
　　 晚上，谈虬逸像一摊软泥一般躺在床上，思维却回到了从前。要知道，他刚进公交那会儿，人如一头刚出生的小牛犊极容易满足。上完班之后，回到家帮老婆洗洗碗拖拖地，然后写写自己的文章，要么就一家三口笑着脸回趟乡下。日子过得幸福而又单纯，感觉甜蜜。可现在，他却神往了起来，更神往母亲能够像自己小时候一样抱抱自己。也不知道怎的，那个小时候靠在父亲臂膀的场景总是在脑海浮现。
　　 这是为什么呢？
　　 他不住地在脑海里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是自己的身心没有安放好？他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累，像一头驮着大米的驴在泥泞的路面艰难跋涉。
　　 上班的时候，言承妹向他倾倒了苦水：“师傅啊，昨天车辆年检，刹车总是不合格，我在修理厂与年检区来回地跑，足足用掉一天的时间，累都累死了。”
　　 谈虬逸并没有回话，也不想与她说过多的费话，开着车就去跑班次去了。开车的时候，他总感觉到刹车软绵绵的，心里头对言承妹一个劲的腹诽——什么事都不会做，与你搭一辆车跑班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正想着，车子开到了一个井字路口，一个没有任何装备的带着三个人的电动车突然从他车辆的左侧逆行并闯着红灯窜了出来。谈虬逸猝不及防，猛踩了刹车踏板，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一声砰响，一起意外交通事故发生了。随即120、交警都第一时间到了现场，就连公司的张经理也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谈虬逸却异常的平静，或许这是职业特性的缘由，面对交通事故都麻木不仁。只是他看着关心自己的张经理，不好意思地道：“张经理，不好意给您添麻烦了。”张经理并没有埋怨与批评，而是尽力地平复谈虬逸的内心。
　　 在九四医院，公司专管的安全领导都到了，谈虬逸也在等候区焦急得守候。晚上十一点半，初步诊断结果出来了：伤者并无大碍，只是骨折与一些擦伤。之后，谈虬逸一边回家一边打电话给妻子蔡玲，告之晚回家的原委。蔡玲接到电话之后心跳加速，忙问：“是不是下午三点左右，那个时候我的心啊，突然一个劲地跳得厉害，像被人揪住一样，痛。”随后，谈虬逸又拨通了车队长的电话，表示了歉意。队长回道：“你就休息几日吧。”谈虬逸紧跟一句：“不，我想休息一个月，调整一下心情。”
　　 一回到家，谈虬逸倒头便睡了。妻子蔡玲看着呼呼大睡了老公，甚感惊讶，心想：“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之后的日子，谈虬逸一直窝在家里，整个人如一只吊着的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不踏实。蔡玲看着失了神色的、人又憔悴的老公，安慰道：“不就是损失一些钱的事嘛，好好休息一下，没事的。要不，你出去走走？”
　　 谈虬逸沉默地摇了摇头，“哪都不想去，我还想睡。”
　　 蔡玲立马上前，将想要躺下的谈虬逸一把揪住，“振作，振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谈虬逸有气无力地道：“你老公这回可是跌到家了，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懂吗？”
　　 蔡玲顺势推开了谈虬逸，气愤道：“我算明白了，你就跟你妈一个样，都是完美主义者。世界上哪有那么完美啊？”
　　 蔡玲说完，用眼瞪了一下谈虬逸，就匆匆地出了家门上班去了。谈虬逸则躺在床上，不停地回味妻子说的“完美主义”，结合自己现在怕见人的情形，于是他傻笑了，心想：“知我者也，莫过于蔡玲女士！”
　　
　　 （7）
　　 的确，谈虬逸怕见人，更怕看见旁人鄙薄的目光。要知道，谈虬逸开车十来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出交通事故呢。于谈虬逸的心里来说，有波动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他好像有一肚子的话，不知道向谁诉说。脑海里倒是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做木工的堂叔俊叔。俊叔吃过百家饭，见过异样人与事，又能说会道，是个开导人的高手。
　　 一日，蔡玲在芳芳的房间尖叫道：“虬逸快来看，这个长柜子的顶头烂掉了，生了好多的虫子。这难闻的味道对芳芳的生长发育不好，拆除了吧。”
　　 谈虬逸被吓到了，赶忙跑了过去看个究竟，“可能是楼上装修时渗漏的结果。”
　　 蔡玲道：“叫俊叔来。”
　　 谈虬逸道：“好吧，打电话。”
　　 电话虽是打了过去，可几日过后就是不见俊叔来，谈虬逸想，这俊叔又在使性子，思想转不过弯来。于是，蔡玲上两头班次的时候，他与妻子说，今晚我们去俊叔家里吃饭。而且谈虬逸特意打了电话给俊叔：“叔叔，我今晚上到您那吃饭去。”电话的那头传来俊叔笑呵呵的声音：“中。”打完电话，谈虬逸回味着俊叔的声音，总感觉到俊叔的声音较之以前的分贝小了些许，或许，他老人家上年纪了吧。
　　 俊叔住在象湖的阳光小区里，见到的时候，俊叔正光着脚丫穿着一双解放牌球鞋，一手拿着一把泥抹子，正蹲在房檐下抹水泥。
　　 “叔叔。”谈虬逸叫的时候，感觉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哦，来了，虬逸。”俊叔乐呵呵的，忙冲蔡玲道，“小谈也来了，快进屋子，你婶在呢，我弄完这一点点。”
　　 看把俊叔老人家乐的，把蔡玲的名字也叫错了。夫妻俩也与隔着墙的屋子正炒菜的婶婶打了招呼。蔡玲进屋与婶子嘘寒问暖，谈虬逸则站在俊叔的一则与之攀谈。
　　 谈虬逸道：“这里顺着墙的应该是绿化带吧，小区物业也同意您把它变成水泥路呀，旁边还种了红薯呢。”
　　 俊叔道：“哪里呀，这都是你婶子的功劳。那物业的领导来了，我指了指你婶子，那领导明白是自己员工的家，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谈虬逸道：“这倒没什么，就怕邻居们眼红。”
　　 俊叔道：“是哟，就是人家告了状之后领导才来这视察的。”
　　 谈虬逸道：“这世道就这么现实！”
　　 饭桌上，俊叔拿出了一瓶相当高级的红酒，道：“你们俩也喝点，这可是你婶子那当高官的弟弟孝敬我的。”
　　 婶婶忙笑道：“看把你叔乐的，都不成形了。”
　　 俊叔道：“高兴，咱家里人来了，就是高兴！”
　　 饭毕，俊叔拉着谈虬逸唠嗑，道：“我啊，一辈子太过刚正不阿，永不低头，愣是凭着自己的手艺不畏强权。当时我只要向我家舅老爷子的当官的老婆低一次头，也就发财了。”
　　 谈虬逸宽慰道：“这没什么不好啊，自己过得心安。”
　　 俊叔道：“好是好，就是没有别人过得红火。”
　　 谈虬逸道：“钱多钱少，只要自己过得幸福就可以了。”
　　 俊叔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一直在后悔劝说你堂伯不要离婚的事。你堂伯钱是有，富翁一个，就是与老婆没感情。”
　　 谈虬逸道：“你的意思是当初就应该让他们离，现在你后悔了。”
　　 俊叔道：“是啊，我的思想改变了。”
　　 谈虬逸看着俊叔笑了笑，心想：“叔叔也有变的时候，真是难得！”不想，俊叔又道：“虬逸，你也得转变思想啊，咱们叔侄俩一个脾气，会吃亏的。”
　　 婶婶道：“别听你叔的，单纯点也好，倒是要再生个孩子。”
　　 俊叔道：“生个孩子，你婶说了句正的。”
　　 谈虬逸夫妇俩都沉默了。正说着，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晚上九点钟，蔡玲催促道：“虬逸，我们不能坐了，要到补习班去接芳芳了。”
　　 于是，谈虬逸夫妇俩起身告辞，俊叔与婶婶送至公交站台，告别时婶婶叮嘱道：“下次记得带上芳芳一起来。”
　　
　　 （8）
　　 原来，转不过弯来的是自己！
　　 与俊叔的一席话，令谈虬逸心事重重，总感觉俊叔那步履蹒跚的影子是自己今后人生的缩影。他在思索，思索自己的单纯与愚昧；更在思索，是不是要继续自己的单纯，或者说如俊叔所说的一样要改变思想；人，到底要如何生存才幸福？那么，又要改变什么呢？是不是就从此与物欲横流的金钱社会同流合污。谈虬逸越想越觉得自己无知，又觉得自己清高，甚至觉得自己是这个社会所抛弃的人，与世格格不入。
　　 终究，谈虬逸的思想战斗没有一个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像一块灌输了铅的的石柱躺在床上，只有那心脏被无限地挤压着。他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有大声地喘着粗气喊叫：“累，我好累……”这一小插曲，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清晰与响亮，惊得蔡玲如被弹簧一般弹了一样醒来，不知所措，忙慌了神地问道：“你累，到底累什么……”
　　 （2014-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