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间有时像天上的云朵，就在你眼睁睁看着它的时候，它从一只兔子变成了一只羊，再从一只羊变成一只鹰，最后飞散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那云还在，可你分明看到了它背后的蓝天。
　　 林晓看到自己的过去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比躺在自己位置上的中年人好，甚至更糟。
　　 过去，过去是什么？过去就是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当然，他林晓是有过去的，三十一年的人生经历都写在纸上，那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写完的。令他苦恼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过去只是一片荒草地，看似辽阔富有，其实除了遇到秋风就枯黄的野草，什么也没有。
　　 他不得不坐下来，坐下来是为了找个可以支撑的点，他需要一个支点让自己镇定。他开始努力回忆过去，童年，金凤，山村……无论怎么回忆，金凤都是一个支点。没有金凤，他不知道他的童年是否还有快乐；没有金凤，他不知道他的恋爱会是什么样子；没有金凤，他甚至不知道生命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可是关于金凤，他怎么一瞬间记不起来任何事了呢？就像天上的云朵，当他开始注意的时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就在这时，躺着的中年人朝林晓看了一会，有气无力地问：“你是谁？”
　　 林晓被他的问话打断了思路，“你是谁”三个字更像一把尖刀突然亮在他面前，他想到了长舌帽对中年人说的话。
　　 “我是谁”，林晓在心里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林晓从没有注意过“我是谁”这样的问题，虽然金凤离家进城工作以后，他独自躺在床上时，脑海里偶尔也会出现这样奇怪的问题，但那仅是一瞬间的闪念，如今这问题却真实地出现了。他意识到这三个字已经在他心里潜伏了许多年，只是才被这中年人提出来而已。
　　 “跟你一样。”林晓想到了这样的回答。
　　 “跟我一样？证件丢了？”中年人不解地问。
　　 “我有证件，只是找不到我的爱人。”林晓发觉他们的问题其实是一样的。
　　 “爱人？她也丢了证件？”
　　 “没有，她进城工作后就消失了，我找不到她了。”
　　 “哦，爱人，”中年人略抬起的头又慢慢放下，身下的稻草发出细碎的声响，“你找不到爱人，他们怎么会关你？”
　　 “我也不知道，开始他们说我精神有问题。”
　　 “什么？”
　　 “说我不能证明要找的人——她叫金凤——就是我的爱人。”
　　 “这群土匪！”
　　 中年人看到林晓坐在草铺边上，往里挪了挪身子，林晓顺势往里坐了坐，双手拢在后脑上，半躺着。有个人在这里做伴，林晓觉得空气不一样了，不再那么混着霉味湿味臭味了，而是多了一点生气，他略微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中年人，问道：
　　 “就因为没有证件？”
　　 “是的，没有证件，我不能证明我是谁，除非有人愿意帮我。”中年人的语气显得软了。
　　 “你确定是因为证件吗？”
　　 “没有证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刚才你说你叫胡悦。”
　　 “原来的证件上是这么写的。”
　　 “没人愿意帮你吗？”
　　 “不知道。”
　　 “亲戚朋友、同事，一个都没有？”林晓疑惑地问。
　　 “很难找。”
　　 “家人呢？”
　　 “家人！我早想到了家人，我总是忙于工作，忽略了他们，再说家人的证明不算。”
　　 “那就没办法了？”
　　 “也许有，照他们说的那样做。”
　　 “写回忆录？”
　　 “也不全是。”
　　 “什么意思？”
　　 “他们说要挑重要地写，挑有意义地写。”
　　 “以你的年龄……要写的不是很多？”
　　 “也不能这么说，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有意义的？说不清啊。”
　　 “为什么？”
　　 “人生的路，走的时候都是匆匆忙忙的，所谓重要和意义，不过是后来的总结，自我安慰罢了。”
　　 林晓没想到刚才还理直气壮的中年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是干什么的？”林晓问。
　　 “你不知道？”中年人反问他。
　　 “我才从北部的山区来。”
　　 “哦……关你多久了？”
　　 “半个月了，十月一号那天进来的。”
　　 “半个月？今天是二零八四年十月二十四号！”
　　 “什么？二十四号？”
　　 “二十四号。”
　　 “二十四号”这几个字像一把从中年人撒向林晓的沙子，使他紧闭双眼，表情痛苦地回忆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钟，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被时间骗了。与其说他痛恨自己太相信看守送饭的时间是固定的，不如说他痛恨自己三十一年来从未注意过时间是如何从身边流走的，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发现这痛苦是自找的。可是忽然间的，他又发现这痛苦与找不到金凤的痛苦相比，或者与无法证明金凤就是他爱人的痛苦相比，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痛苦了。
　　 中年人伸了伸腿，似乎在找一个更合适的姿势重新躺下来。林晓此时的心里像被掏空了，就像许多年来一直朝前奔跑着，猛然遇到一个从未被提示过的十字路口，他愣住了，甚至不知道什么叫选择，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中年人问他。
　　 “选择！有选择好，还是没有好。”林晓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好！”中年人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好？”
　　 “……”中年人没说话，像在沉思。
　　 “为什么？”
　　 “因为……没有选择，就不会产生痛苦。”
　　 “真的？”
　　 “真的！”
　　 林晓忽然明白了，再次朝着地上的纸和笔看去，说道：
　　 “写这个……有用吗？”
　　 “应该有用吧？我也是第一次丢失证件。”
　　 “你决定写了？”
　　 “再想想，再想想，我太累了，被关在这里，才感觉到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
　　 林晓也感觉到了一点累，但这累是真实的。
　　 “你不累吗？”中年人问。
　　 “有点。”
　　 “你没丢失证件，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还有希望！你先写吧。”
　　 “我们都有希望。”
　　 林晓看了看中年人，又看了看地上的纸和笔，他抬起头，在昏暗中看到了金凤微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