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长了，对她的客套他也偶尔也会应声“多谢”，倘若不是因为那次在城东意外遇见，喜丽想他与她大概就会，一直保持这种诡异的交易关系。
　　 7
　　 那日，原是喜莱的生辰，喜丽与喜宝陪着喜莱上城东的老凤祥去挑首饰。她站在老凤祥的一排精美玉质饰物前，蓦一回首依稀看到街面上人丛里，良骥赶着马匹狂奔而去，她想 “马车里坐着的不知是不是他？”
　　 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挑了碧翠的兰花簪子，托在手里想“看他的年纪当有二十了，不知道娶妻未曾？”
　　 她搁下兰花簪收回思绪，觉着还是那翡翠飘兰花型的簪更适合喜莱这样的小姑娘，心里却忍不住想着“要是跟着他那样峻伟的男子，必能让自己后半生安稳无虞。”
　　 她想“我不能再想……”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她让喜宝陪着喜莱继续选首饰，道一声“我有事儿先走开一会儿，选好了叫把账单送去城东的丝缕坊。”她循着良骥驾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而去，走到底却是个死胡同，尽头是间小院的后门，她意欲回头却发现那门是虚掩的。
　　 就听得“明旭，快，懿轩受了剑伤，我替他拔了剑，可是剑上有毒，那帮狗崽子太狠了。”是良骥的声音。另一把高昂的嗓应道“快帮我把他抱到厢房来，我去拿药厢。”没有他的声音，懿轩会是他的名字嘛？喜丽心里像虫在咬，收了步子往虚掩的门缝边凑。
　　 他仍旧穿月色长袍，只是整个人都恹恹地倚在良骥的臂弯里，左臂上一片乌红的血渍。那血渍惊到她，她一时失衡整个人往前扑去，扑开了虚掩的门直接扒在了地上，手上还握着方才在老凤祥帮喜莱挑选的翡翠飘兰花簪。不待她起身出言解释，那被良骥叫着明旭的大夫，已经挽起长剑，一剑抵到她的咽喉处。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刚刚看见良骥，就过来打声招呼，我们是熟人。”换成傻子这会儿也知道，是撞破了人家不欲为人知的事情，倘若只是误闯进院子也就罢了，偏她还是为他一年四季提供数千衣裳的卖主。这会儿喜丽终于明白，他为啥非得要“媲美征衣”呢？兴许人家要干的就是要征……喜丽思之后怕，喜宝还未高中，喜莱还没嫁人，她却就要就此做结性命。可笑，她前一刻还做过嫁他的美梦，如今怕是连小命也要交待在这里。一时间喜丽悲从中来，她不明白自己何以命苦至此？不行，弟妹尚且不知自己的财物与地契的存放之所，她忙忙里又道一句“大侠稍等，等我将家中事宜先交待我弟妹，你们再杀我不迟。”
　　 8
　　 小院里静谧了许久后终于暴出一阵闷笑，末了还是懿轩开口道“明旭，这位是丝缕坊的老板，你着人请她先坐，待我处理完伤情再与她详谈。”良骥将懿轩抱进东头一间厢房，明旭收了剑又招来侍女，将喜丽领往西头厢房去稍坐。
　　 喜丽一直坐立不安，侍女奉上的茶水她也不及喝，光焦急着她知晓了人家的秘密，懿轩没叫明旭杀了她，却也没叫她走，想是不能轻易脱身。一时门嘎吱一响，喜丽惊得猛地站起身，进来的是良骥，果然懿轩还是不放过她，她扯出几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良骥只视若不见，伸手示意她先坐下后，他自己也找了一处椅子安坐。
　　 “主子伤重，不能来见你，他让我告诉你，你今日没见过旁人，他便也没有在丝缕坊买过衣物。”良骥将主子的话一一传达给她。
　　 “是，是，是，我今日陪舍妹逛街，一直呆在老凤祥，再没到别处。”喜丽再度起身诺诺点头，良骥的话她如何不明白，人家是告诉她，倘若他们出了事，她作为征衣的提供者，自然也难脱干连之责。这话便是佐证喜丽对于懿轩某些意图的猜测，那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让人知晓的事，她如何能不唯唯听命。而今乱世纷纭，有那雄心壮者不在少数，偏她是绝无此心的，她惧怕牵连上人命祸事，只想做个本分生意人，姐弟三人和乐安稳便好。
　　 良骥见她听懂了，道一声“嗯，如此甚好，那你便往前门去吧，前面是药堂，这时节易感风寒也是有的。”喜丽忙起身往前去，先前的侍女正等在天井处引领她往前堂，她果真在明康医馆买了几味治风寒的药材，倒也不浪费，当晚她便感染了风寒，恰好叫人熬上。
　　 本以为懿轩自此不会再来光顾，不想到寒尽春来时，懿轩又来了她的别苑。她亲奉上一盏“碧螺春”时，见他面色略显苍白，嘴上不自觉就溜出一句“伤势可好些呢？”说完又暗骂自己没脑子，这事儿那是该提的？
　　 正预备致歉，懿轩却开口应了声“好多了，多谢挂怀。”
　　 喜丽总觉得，自那次在那医馆后院撞见之后，懿轩似乎温和了许多，也更爱说话，他甚至告诉喜丽他姓柳。他婉拒了喜丽留饭的盛情，临到离去时回头看着喜丽说“你憋了这么久，干嘛一直不问？”
　　 “啊，什么？”喜丽愕然。
　　 “问我为什么那天不杀你灭口啊？”
　　 “哦，那，为什么？”
　　 柳懿轩见状，扬声大笑着走远，喜丽从没有见那样的笑容，似月破寒江，虽清冷却晖光熠熠，喜丽觉得自己真傻，怎么还真问啦。
　　 8
　　 良骥来收又一季的春衣时，月影湖畔的桃花开得正盛。喜丽看着湖光花影问良骥“可善饮，我有往武陵带回的桃花酿。”良骥整个人便如阴雨多日，乍见阳光般灿烂起来，他说“我见酒如见娘，最喜桃花酿，快快快……”迫不及待，一叠声的叫着。
　　 几杯下肚，良骥喜不能禁，只赞“好味”。
　　 喜丽只浅斟半盏陪饮，她问“你家主子什么出身？成亲了嘛？”
　　 良骥诧异看她一眼，她便道“哦，我想着，即是坐同条船，也该多少了解些，规避风险。”
　　 良骥就答“我家主子身份尊贵，尚未成亲；生意的事你不与旁人提起便是。”
　　 一坛见底时，喜丽又问“那你家主子多大年纪，可有定下亲事？”
　　 良骥想也不想就答“我主子年未弱冠，尚未订亲，不过……他自个瞧上了一个…一个假小子。”显见已有三分醉意。
　　 喜丽又惊又喜，心都跟着发颤，这是自及笄那年后再没有过的事“假，假小子，怎么会看上假小子？”
　　 良骥答“就是个姑娘老爱扮着小子，满大街瞎逛，真不像个姑娘……不过也所幸她如此，要不那能几次救我主子的命，那姑娘特傻，第一回见我家主子，穿个男装逛首饰店，见着一只玉钗怎么都不撒手，还当我主子没认出她是姑娘，直跟他称兄道弟。其实，我，我跟你说，我主子可贼了，嘴上叫着兄弟，悄悄里偷人家姑娘的心，呵呵……”又是几盏下肚，良骥这是真醉了。
　　 喜丽再不问，只觉着湖畔的桃花瞬间失了颜色。可良骥还在不停絮叨“那个沈小姐，也是出自书香之家，就不知道咋给养成个假小子，要说，我主子眼光也顶好，那长得那可真叫一个好看，放到皇宫里做皇妃娘娘也使得，而且聪明伶俐，我家主子都被她捉弄得很惨……”
　　 再后来喜宝高中，去了当年他父亲一心想去的颖州赴任，官职为颖州下辖的郡县的郡守，又娶了颖州太守家的嫡次女为妻，只是他访遍颖州，也未能寻到当年那位据林世伯说，能治愈母亲病症的怪医。喜莱嫁去了况家，嫁妆共有六十四台，另有位于城南的五间成衣铺子陪嫁，放在在清溪这样的小城里也算是盛极一时。
　　 9
　　 二十五岁的喜丽仍旧独自一人，近来来能不出门时，她就爱守在月影湖畔的别苑里，忽有一日她忆起及笄那岁的新装，忙忙里去箱底翻找，还真给找了出来，只是当年好鲜妹的颜色早已褪色返白。她突然想要换上那件旧时衣，不想她早已长高那衣衫再也穿不进，衫袋里掉出一项灰黯黯的物什，她捡起细瞧竟是她当私藏的那一段五彩缨线，只是早已如人一般褪尽颜色。屏外有侍女来报“柳公子来访”，这时节并非季初，他何以会来？喜丽心里纳闷却仍是忙里忙换回男装，起身去迎。
　　 这次与柳公子同来的还有良骥，并一个着男装的女子，虽是着男装亦是难掩她满身的风华，琼鼻绣口，盈盈双眸，雪肤花容，腰悬长剑，即有男儿的英华又不失女子的倾城好颜色。“如此才配与他并肩”喜丽心里叹到，她已猜着那女子是何人。
　　 柳懿轩看见她远远地笑道“我们要回北省，特此来向你辞别。”那笑容如暖阳初绽，再不复初见时的孤冷，与他身畔明媚娇艳的女子相映成辉。
　　 一时良骥跳下马来跟柳懿轩轻声说了什么，就见他奔喜丽而来，道一声“借用下茅房”，引得喜丽与马上的柳、沈二人相对苦笑。临离去时良骥特地凑到喜丽耳边悄声道“看到没，这就是我家主子相中的沈姑娘，本来人家爹妈要把她嫁给璃州太守家的嫡公子，我主子直接抢了来。你啊，也不小了，看上那家姑娘，要跟我主子学着点。”
　　 良骥从不知喜丽是女子，所以对她向来不拘小节，临去时还不忘拍拍她的肩以示亲近。待柳懿轩一行自去，喜丽重新回到她的厢房里，坐于妆台前，执一面新磨的铜镜，这镜面似不如当年的明亮，只模模糊糊的瞧不清镜里模样。
　　 一时又有那别苑里的管事来回事，道“璃州城新开的丝缕坊来人回事，说是那璃州府的都督遣人定制了一批征衣，要与您详谈”喜丽先是抬手掩掩了眼角，然后才缓缓地扬扬袍袖道一声“知道啦”。
　　 不多时喜丽就坐在了从清溪县赶往璃州城的马车里，一路颠簸中她伸出纤白的手指拨开车窗的帘子，帘外已是斜阳西沉，农家的炊烟一缕缕袅袅升腾，于晚风里送来阵阵烟火气的香馨，车马在城郊乡间山野的小路上奔驰不歇，喜丽想，这世道越发的不宁静了，这安闲的人间烟火，不知还得享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