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散文】故乡魂
第一次返乡,因为年代关系,诸如尊德堂、小莲庄这些地方,都在一定程度遭到了破坏,也不对外开放,自然也没有机会去领略其中的风光了。
在镇上没有住几天,已经有些烦躁,幸好我的婶婶,带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表弟来看望,便主张让我随着一起去乡下住一段时间。
这个主意我很听得进去,便随着他们一路去了斜桥兜婶婶家里。那是姑婆的祖屋。
姑婆是我祖父的亲妹妹,嫁到了斜桥的屠家。她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嫁到冬瓜兜王家,以后都去上海定居了。大儿子也很早就离开了南浔去了上海,却丢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在老家,自己又另外成家了。婶婶在我姑婆的坚持下,不得不答应做了老四的老婆。
我的另外两个表叔,都曾经跟随我的母亲参加新四军,同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同族的表叔和表姑。结果只有屠家老二,吃不起苦做了逃兵返回了南浔。
随同我一起回到斜桥兜的,就是老大的儿子。
姑婆家的祖屋不算很大,只是一幢一进的大屋,楼下是正厅和东西厢房,还有二层楼。院子门是个石牌楼,外面不远处就是一泓清池,池旁的小竹林一直延伸至院墙的西侧。于是,池塘与竹林形成一个整体,将整座老屋包围起来,只留下了东面的出口。
祖屋的背后是一片很大的桑园,池塘的南面是稻田,沿着稻田旁边的田埂,再走上一条小路继续朝南走下去不远,就是一座古老的石桥了。这座石拱桥很高大,桥下水也很深,那就是斜桥了。
我被婶婶安排住在二楼,那是芬表姐的闺楼,特地让给我来住,自己却住进了原来一间不住人的仓房。鑫表弟住在楼下的东厢房里。照我的意思就和鑫表弟同住,婶婶和芬表姐都不同意,或者是因为怕我不习惯和另外一个男孩子同睡吧。
在斜桥兜的日子,过得清闲而安详,也是我无数次回乡居住最长久的一次。在斜桥兜足足住了一个月,每天很晚起床,吃过婶婶专门为我和鑫表弟准备的早点就开始下棋,一直等到芬表姐来叫我们吃午饭。然后,我们两个去斜桥下面游泳。
乡下不叫游泳,叫洗澡。因为是夏天,乡下唯一防暑降温的手段只有这一招。差不多的时候,芬表姐会找过来叫我们回去吃西瓜和点心。她远远地站在小路上招呼我们回去,从来不会走近,也许知道在这种地方,我们这些男孩子都是裸泳吧?偶然也会在黄昏时候,芬表姐主动提出让我们两兄弟陪她去游泳。逢到这种时候,我们表兄弟都会自觉穿好短裤,芬表姐则多穿一件短袖子上衣而已。
那个年代,那种环境,是不会有泳装的。
芬表姐的泳姿很漂亮,一点不比我和鑫表弟差,尤其是她的自由泳非常标准,完全不同于鑫表弟的狗爬式。那时候,可能因为自己小,也或者是时代关系,看着芬表姐在水中凸显出来的婀娜身躯,全然不会产生丝毫的邪念,只觉得她站在水塘里梳洗长发,让夕阳的余晖洒在自己水灵灵的身躯,折射出波光粼粼的缤纷,就像一座美丽的女神。
晚饭以后,我们表兄弟,还有芬表姐,坐在院门外面,水塘前的那片空地上纳凉。我和鑫表弟每人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芬表姐换上一身短短的睡裙,坐着一只小竹椅。婶婶是个很出色的裁缝,孩子们的衣服都是她一手缝制。
三个人天南海北地聊天,我讲北京、宁夏,还有我们家的事儿;他们讲南浔、辑里村,还有斜桥兜,当然包括屠家的那些事儿。每个夜晚我们都聊得很晚,渐渐地鑫表弟已经发出鼾声,我会突然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西南的星空出神。每到这时候,芬表姐也就不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躺椅旁边,轻轻摇着手上的蒲扇,替我驱赶蚊虫。
芬表姐也许不知道,我的心里正在思念一个远方的姑娘,我那初恋的情人湘妹子。
满天繁星、明月银辉、桑园竹林、稻田阡陌、古桥老屋,这应该是最有江南水乡韵律的环境了吧?也只有这样的水乡韵律之下,我真正体会到了自己的灵魂,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很多年以后才从骨子里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终于知道尽管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在故乡这片热土上生活过,魂魄却是不折不扣的的南浔人。
一个月以后,我离开了斜桥兜,是和鑫表弟一起。我们要跟随另一个表叔离开南浔去上海了。父亲带来口信让我尽快回到北京去。
离开那天的早晨,芬表姐没有起来送我们,说是生病了,却让婶婶转送了一个日记本。
我没有在意随手放进了挎包里。我们是一起坐长途汽车去上海的,一直没有去打开那只日记本,回到上海又开始那种混乱嘈杂的生活,直到几天后独自一人乘火车返回北京,才想起芬表姐给我的日记本。
我从挎包里拿出来才发现,那居然是个粉红皮子的日记本。我想一定是芬表姐买回来自己用的,临时想起要送给我一件礼物,才会拿来给我。等我打开方才明白,自己完全会错了意。这根本就是芬表姐自己用的日记本,而且就是我到斜桥兜那天才开始用。里面有30篇日记,记载了我到他们家以后的点点滴滴……
当我一路看完了每一篇日记,突然就明白了只比我大半岁的芬表姐,为什么会在我离别的那天早晨突然生病了?也想起前一个晚上,我们最后一次聊天。
“阿鹏,你明天就要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不好的,你知道我现在是在宁夏建设兵团,家又在北京,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机会到江南了?我家在南浔也没有直系亲人了。”
“你阿爸不是已经调回苏州了?你可以想办法来南方的。苏州离开南浔很近,也很方便。”
“话是这么说,如今的世道可说不好。”
“阿鹏,你喜欢这里吗?”
“你是说南浔,还是斜桥兜?”
“你喜欢哪里?”
我想了想,开玩笑地说:“当然是斜桥兜。”
“为什么?”
“因为你啊。因为斜桥兜有个漂亮的芬表姐。”
“你就用话甜我吧。别老表姐长、表姐短的叫我,我才比你大半岁。”
“那叫你什么?”
“就叫小芬。”
……
很多年以后,总有40年吧?我第二次返回故乡南浔,在婶婶的80大寿上,第二次重逢芬表姐。
大家都是快60的人了,再见时不免总有几分感慨了。
私下里,芬表姐有几分伤感地提到了那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问我有没有把它丢掉?我也老老实实地承认,留了一段时间,想找机会还给她。
谁知竟再也没有得到回南浔的机会了……
芬表姐淡淡地一笑,我却分明看到那对眸子里有些亮晶晶。
她指着在外面嬉耍的小孩子说:“一转眼我们都老了,我都做了外婆。大家都把过去忘了吧。”
我只有苦涩地点点头。
她突然指着外面熙熙攘攘走过西南街的游人,问:“上次来南浔有这么多人吗?”
我摇摇头,回答:“40年前我一个外乡人走在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我不是南浔人。如今却已经不知道走在南浔街上的,还剩下几个是南浔人了。”
“你还有当初的感觉吗?”
芬表姐没有说是指什么样的感觉,我的心里却完全可以明白,只能无奈地回答:“自然是不会再有了。”
芬表姐又淡淡地说:“不管南浔怎么变,它总还是我的故乡。没有故乡形,总有故乡魂;没有故乡人,也有故乡情。”
“我从来没有真正在故乡生活过,可我也是南浔人,我的魂魄似乎一直就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只是我心里的那个南浔,似乎不是今天的旅游胜地,而是当年那个淳朴、古老、沧桑的旧镇。”
芬表姐忽然露出当年的狡黠,说:“是不是还有那个才满18岁的阿芬?”
我怔了一下,突然和她一起纵声大笑起来,丝毫不去在意走过的游人投来的怪异眼神。
这也凭得是实力,是您对作品精益求精的文风!祝贺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