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 四
每次她行动的时候,都骑着那匹白马,事先都会通知对方,今天夜里我要借你多少多少钱粮。如果遇到一个开明的地主,知道她不仅是为了自己,就早早开了门,直接如数奉上。假若遇到一个不明事理的主,她照去不误,不过得要费一番手段。
大脚岭的手段,确实了得。那匹白马更是精怪,在夜里,它就像一道魅惑的精灵,飞速地穿进芦苇荡。嘚嘚的马蹄声,清脆地穿透夜色,在徒骇河的上空久久回荡。但一到指定的地点,白马似乎也明白,要做的事情不能见光,立即就放慢身形,悄手捻脚地进入村子,响鼻也不打一个。临近院墙,白马贴墙而立,大脚岭站在马背上,身子一纵,飞身落入了院子。她不会直奔主题,而是站在院子里仔细辩听一下动静,确认没事之后,才开启粮仓。她不贪,说取多少就取多少,取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即使背着一袋粮食,翻墙越屋对她来说那也不在话下。临走时,她会故意留下一张纸条,上写——厚谢地主之谊。当时在徒骇河两岸闹得沸沸扬扬。
当然,那些钱粮,大部分还是丢进了穷人的院子里。那年月,人都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特别鬼子来了的日子,树皮、草根,反正能吃的,都搜罗来进了肚子。机灵点的,夜里听到马蹄响,会等在路口,见来的是白马,会欢喜地迎上去讨点粮食。哎,多好的人啊。可她也得罪了不少乡绅地主。
魏集镇的魏世昌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汉奸,日本鬼子来了之后,恨不能去当他们的儿子。对待附近的百姓又非常苛刻,收粮时用大升,借粮时用小升,恨的人们牙根痒痒。可他抱着小鬼子的大腿,人们敢怒不敢言。大脚岭光顾过他家几次,每次都气得他暴跳如雷,发了狠要逮到她。多亏她机智,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但有一次,还是着了他的道。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风,四周安静的可怕,黑沉沉的云彩遮蔽了漫天的星斗。大脚岭像往常一样,飞身落入魏世昌家的院子。还没等她站稳脚跟,就感觉头顶上有股怪风落下。她还没等叫声不好,一张大网就将她兜在里面。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坏了,着了这个狗腿子的道了。果不其然,大网落下之后,立即就响起一阵梆子声,紧接着各个角落里亮起了火把。明晃晃的灯光,刺得她的眼看不清东西,只感觉重重身影飞扑而来,跟着就是一记闷棍。她的头,仿佛炸裂了一般疼痛。不过,她还是强忍着疼痛,借着摇晃的灯光,看到魏世昌狞笑的嘴脸变得越来越模糊。随后,她就昏迷了过去。
她是被冰冷的凉水一激,才清醒过来。魏世昌早就把她五花大绑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他领两个家丁,正得意地看着自己在得意地笑。她既不气恼,也不胆怯,而是用冰冷的眼光冷冷地注视着魏世昌,只盯得他心底直冒寒气。他收敛了笑容,退后一步,惊诧地问:“你怎么不害怕吗?”
大脚岭不由哈哈大笑,“害怕?”她反问道:“我既然做了这一行,自然知道就会有这么一天。既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怕,有个屁用!”
魏世昌一屁股跌进在太师椅里,不觉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你三番五次来我家盗窃,也欺人太甚。我已让我儿子去通知皇军了,看你还能逞强到什么时候!”
“日本人是你亲爹吗?你不觉得丢人,我都觉得丢人!这一带谁不知道你是个汉奸,别到时候让人扒了你的皮!”
“你——”魏世昌被彻底激怒了,暴跳如雷,怪叫了一声,“来人呀,给我抽,抽这个贼婆娘。我就不信,她的嘴,硬过鞭子。”
一个家丁闻讯,立即挥动鞭子批头盖脸向着大脚岭抽去。啪啪的皮鞭声伴着皮肉撕裂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空中刺耳地不断回响。
大脚岭一声不响,毅然接受着鞭子的酷刑。她只觉得眼前鞭影翻飞,身上仿佛如锥刺般扎骨疼痛。
“只要你讨声饶,我就让他住手。”魏世昌狞笑着说。
“呸!”大脚岭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坚毅地说,“想让我向你这个狗腿子讨饶,没门!”
“打,给我恨恨地打!”
于是更加激烈的皮鞭声,噼里啪啦疯狂地飞舞而下。沉闷的裂帛声,皮肉炸开声夹杂着飞舞的衣屑以及皮鞭带起的条条血影,在摇曳的灯影里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这时,一阵嘟嘟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魏世昌一听来了精神,喊住狂打的家丁,吩咐另一个人去开门:“皇军已经来了,看不扒了你的皮!”他恶狠狠地对着奄奄一息的大脚岭狂吠道。
家丁来到门前,卸下门插,吱扭拉开门,黑洞洞的门口并不见一人。他正自狐疑,心想,没人怎么会有敲门声呢?于是,他敞开门,探出半边身子,想看个究竟。却不想一道白光夹着黑哨,呼啸着在眼前一晃,耳边传来咔嚓一声,只感觉头顶一松,仿佛崩开的橡皮塞,浑身一轻,整个身子趔趄了一步,斜斜地歪倒在门槛上,哼都没哼一声。魏世昌和另一个家丁惊愕地看着门口的一切,只感觉脊背冒出嗖嗖凉风,黑洞洞的大门像个疯狂的大口,似乎有着吞没一切的力量。
神智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脚岭,迷迷糊糊中,觉得身上不在有皮鞭落下。但遍布全身火辣辣的疼痛,仿佛一条毒辣的火舌舔噬着她的每条神经。她抬起头,透过鲜血弥漫的视线,看到洞开的门洞里忽然间飘进一道白色的身影。紧接着一声长嘶,那道白影一个前立,双蹄重重地踏在家丁的胸口。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只见那道白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转身,向着魏世昌就是一尥蹶子,魏世昌像个皮球猛地被踢飞出去。白马来到大脚岭身边,用热烘烘的头颅蹭了蹭她的脸,气息微弱的她不觉热泪盈眶。
“你快走,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大脚岭断断续续地说。白马打着响鼻,秃噜秃噜地表示亲昵,鲜血的气味,刺激的它鼻孔发痒。它裂开发黄的牙齿,冲着绑着她胳膊的绳子咯吱咯吱地咀嚼起来。没一袋烟功夫,绳子一断,大脚岭像是个断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去。
白马俯下身子,平躺在地上。大脚岭强忍着全身的疼痛,拼尽力气,爬到马身上。白马小心翼翼地翻过身,伏在地上,待大脚岭身子调整之后才吃力地站起来。刚才的一番激战,让白马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洗过澡一般。大脚岭伏在马背上,搂着马的脖子,很快滴落的鲜血就与马身上的汗水融合,线条分明的血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滴落下来。
白马没有迟疑,快步穿过门洞,向着村外偏僻的小路走去。一人一马,借着夜色的掩护,很快就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
一个月后,魏世昌一家六口横尸家中,家中一应细软,扫荡一空。附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并且蜂拥着,进入他家的粮仓扫荡一空。小鬼子搜罗了几天,搞得村村鸡飞狗跳,也没折腾出个结果。
“有人传言,这一切都是白占奎做的。但也有人说,是大脚岭做的。我宁可相信是白占奎做的,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万奶奶没有说,对魏世昌一家的死,她只是摇摇头,裂开菊花似的嘴,一丝微笑将附近的皱纹都平展开来,“这家也确实该杀。什么是草菅人命,我看没有比魏世昌更懂的了。如果交不上租,他就逼着你卖儿卖女,更甚者,他还拿村里的黄花闺女往小鬼子的碉楼里送。这个千刀杀的,这么死还是便宜了他。”我彻底无语。
“你来时那座桥,记得不?”万奶奶过后问我。
“怎么不记得。”
“那座桥一共十二孔,有六孔是拱形的,六孔是平板的。”
“为什么?”
万奶奶并不急于回答,任然平静地说:“最早的时候,这座桥是一座木桥。每年发大水的时候,水都从桥面上过,根本不能通行。日本人来了之后为了打通从天津运送的物资通道,就修了这座桥。当时都是十二孔的平板桥,白占奎炸过一次,但只了一孔。鬼子又修复了。解放战争又炸过一次,这次炸了六孔,直到解放后才修好。日本鬼子修桥的技术也不差,不过不会修拱桥,他们都是用水泥浇筑,也挺结实。解放后国家穷,就用青砖砌了六孔拱形桥。”
我听了点点头,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因为文字可查的资料上对这座桥记载甚少。但我知道这座桥见证了大脚岭的爱和恨,见证了白旮旯屯和桃园的灭亡,见证了日本侵略者的暴行。有时走过这座桥时,看着桥下缓缓流淌的徒骇河,心中总会显出一个英姿飒爽、敢做敢当,骑着白马驰骋在芦苇荡里飘忽的身影。心中不由热血沸腾,仿佛一下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而脚下的徒骇河,却依然故我不急不缓慢慢流淌,阵阵拍打桥墩的浪花呜呜咽咽,仿佛也在低低诉说着那个年代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