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依旧看到了板二娘挎着竹篮从不远处走过，她侏儒的身体被篮子遮了一大半,她的脸上似乎有一道道褐色的疤，像老树结的瘢瘤一样。你激动的血液从体内乱溅，你想喊叫但你终于忍住了。板二娘没有看见你，你知道她脸上那残不忍睹的疤是板二打的，但你无能为力，你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是如此懦弱。
　　 后来，你真的不相信你爹会是那种货色，你对他简直恨之入骨了。
　　 那是你完全可以行走奔跳的时候。一天，你闲转时发现村里的那伙少年又聚在村边的大榆树下，当你走过去时，他们用惊诧羡慕的目光仰视着你，一言不发似乎被惊呆了。还是冯钻第一个跳起来拉着你的手，用从未有过的口吻问，你来了。然后在一个少年腰里一脚，把他坐在屁股下的半片砖抽出来挪到你跟前，脱下自己的旧衬衣，铺在上面，按住你的肩头请你坐。你坐下后少年们皱鼻抓耳咧着嘴干笑，不时对你点头。
　　 你说说和板二娘亲嘴的事，咋样？冯钻鼠头鼠脑的说。
　　 你摇摇头。
　　 那你说说跟板二娘亲嘴啥滋味？
　　 你摇头。
　　 那你说那一次亲了多长时间？
　　 摇头。
　　 你说和板二娘那小女人亲嘴是甜的还是酸的，总该可以吧？
　　 冯钻愤怒了，他从未在一个同伴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如此祈求过，他在你头上扇了一巴掌，你差一点翻倒在地上。你他妈的哑了吗？你会不会说人话？你是不是不敢说？你怕挨打吗？你个孬种，你个懦夫，你根本就没有碰过板二娘，你个混头是浪得虚名。冯钻密密麻麻的唾沫星子沾满了你的脸。
　　 冯钻，我告诉你，我不是孬种，我也不是懦夫。你虽然被冯钻的一巴掌扇的头里发懵，但你也愤怒了。
　　 用事实证明吧，那你敢再进一次板二娘的家门吗？冯钻把脸凑过来。
　　 敢！
　　 你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疤，你的眼睛像被绳子抽打了一下。
　　 冯钻和那伙少年跟在你身后，一路尘土飞扬的到了板二娘家门口。他们等着，你走了进去。
　　 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明晃晃的阳光从瓷砖门上流淌着，你踩踏着流了满院的阳光轻轻的往屋里走。你感到一双双眼睛钉在头皮上，阵阵发麻，你努力要忘记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和那根飘扬的带血的绳索。但胆怯和恐惧还是像电流一样击遍了你的身体，你颤抖着，哆嗦着，一步步前行。
　　 你不要来了好吗？大哥，我求求你了。
　　 板二又不在，你就答应一次，只一次好吗？你不知道我老婆那样子，她不行了，像抹布，看着都想吐，还说那个啥呢，你答应了这对我们两人都好。
　　 你的头皮麻木了。你该不会听错了，里面说话的人是你爹和板二娘。刚才是你爹的话，他说这种话，他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快要瘫倒了。但你很快像疯了一样冲出了院子，冯钻他们愣住了。你扬起了一道灰白的尘土在阳光里像透明的雾，你捂着眼顺路奔跑着，你要逃离。你似乎听到了刺破耳膜的嘲笑声从身后像蜜匝匝的箭射了过来，你的头快痛成碎片了。
　　 那个男人真是你爹。
　　
　　 8.
　　 葵花已经开始收了。一家人拿张大塑料布，铺在地里，一个人背着背篓用镰刀往里面削葵花盘，其余的人坐在布上拿根尺把长的木棍在饱满像肚皮的葵花盘上敲打，黑漆漆像怀孕女人一样的葵花籽下雨般哗啦啦掉了下来，一堆又一堆，留下的空空的葵花盘像张绿豆饼。掸葵花的人一只手敲打着，另一只手不断把湿瓜籽塞进嘴里，嗑掉脆皮吐出来，像小蝴蝶一样乱飞着，白嫩丰满的瓜籽仁被细细嚼着。有时无休无止的嗑，直嗑到嘴角流出了白沫，舌头僵硬，口腔一片苦涩。
　　 后来就能看到空葵花杆直挺着撑起了湛蓝如水的天空，像齐列的瘦长士兵一样丝纹不动，让人似乎忘记了曾经轰轰烈烈的花期。风吹过，干枯的叶子刷啦啦的响成一片，像乡下的小孩拍着干瘦的小手。
　　 吃过晚饭，村里清凉了许多。太阳落山了，四处可以闻到葵花籽浓烈苦涩的味道，粗糙的味道在空中起伏着，像黑色的蝙蝠。
　　 夜挂在了树枝上挣扎着，摇起了树叶，细沙沙的像轻柔的耳语，更像水浸出缸沿的声响。
　　 你用火红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夜幕和你爹在大门里出出进进的身影，你感到愤怒的火焰从体内升腾着翻涌着，你感到渐渐焦黑的血液凝固了起来。你也想提起铁锨像冯钻一样铲掉你爹的脑袋，但你揭撕着身上的疤忍了很久，很久。你想不通你爹竟是那种人，说着下流的话，要干下流的事，要抢你的板二娘。你仿佛看到一个披着山羊皮的老狼在进进出出，你愤怒、悲哀、痛心、忍耐……
　　 当你看见你爹甩着短粗而结实的四肢急切切的走出家门时，你紧紧偷跟上了，顺手还提上了削过葵花的镰刀。
　　 但当你出了家门时你爹早已不见踪影了，你直奔向板二娘家。夜黑黑的，黑黑的，树林里没有任何声音，你拖着细长的影子跑着，在夜里划起了呼啸的风声。当你从板二娘家门缝里蹑手蹑脚挤进去时，你看见一个伸着长脖子的人在墙角偷偷摸摸干什么，你以为是你爹，但当你举起镰刀准备往前凑时。却发现是冯钻，他伸着脖子像鸭一样咕咕轻哼了几下就从墙角上一倚翻了出去，没有任何动静了。你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把从墙缝里把半块砖抽了出来，你看见一只蓝盈盈的东西塞挤在里面，你掏出来才发现是一只袜子，里面装着钱。
　　 站住！你个混头又来干什么！
　　 你只听到身后冷风像犀利的箭一样射过来，你抽筋一样奔跑出了门。
　　 站住！你还敢来，你个亏冯家先人的流氓，站住！
　　 你感到一面厚实的墙颓然倒塌下来，仿佛听见骨头被压成碎渣的声音，你拼命的奔跑着像疯狗，村子里的土路上又一次卷起了滚滚的尘埃，在夜里如同粘稠的一道浓烟一样。你清醒的意识到被抓住的后果，你看到血淋淋的液体往泥土里渗，一片血泥被搅动着。你的狂奔惊起了树枝上的乌鸦和麻雀，也许还有猫头鹰，你的狂奔把宁静的夜击打的粉碎，你的狂奔像一道闪电再一次给村庄带来了鸡飞狗叫的骚乱。多少年之后，你依旧无法相信那个月亮薄的像云母片的夜晚，你竟然拥有惊人的速度。这么多年你从未再跑出过那么快的速度，你双腿生风双眼突兀双耳咆哮，你怕绳子你怕死掉你很懦弱，你头也不敢回怕被板二叔一把揪住。
　　
　　 9.
　　 你忘了自己跑了有多久，也忘了自己跑了有多远。当你像狗一样吐着舌头深呼吸的时候，你的肺都快胀破了。你转过头才发现身后没有人追了，你想瘫爬在地上歇一会儿，但没有，你怀着惊悸的心边看边走。
　　 一切渐渐安静了，村庄似乎远了。你又一次闻到葵花漆黑的苦涩在夜里纠缠撕裂，顺着你的鼻孔、气管、肺、血液拉拉扯扯，流进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树静了，筛着细细的月光，在地上泛着明亮清淡的波纹，像羽毛或者鱼鳞一样。葵花杆在地里像瘦长的汉子站着，刺着油黑的夜。你的镰刀冰凉冰凉，在月光下跳跃着锋利的清辉。
　　 你发现眼前好像有一座黑乎乎的东西，靠近一看是一堆葵花杆，顶梢紧靠着，立成一个锥形，这样便于晒干。你知道这里面是空的，可以藏人。你实在累的不行了，汗水从额头上往下滚。你从一个缝里挤了进去，里面黑的不见五指，你的心微微平静了下来，好像安全了一点。
　　 呀！一只死人一样冰的手拉住了你的胳膊，你一声尖叫，腿顿时软了，差一点栽倒在了地上。你的肉体和血液仿佛一刹间凝固了，眼珠也差一点火星四溅着迸了出来。你使劲甩开了那只手，准备挤出葵花杆逃跑时，有人说话了。
　　 别，别走，我是你板二娘，别走。
　　 你彻底崩溃了，血液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十七岁刚丰满的体毛齐刷刷立在了皮肤上。真的是板二娘。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跑出来，藏在这儿的，我怕被板二打死，你没事吧？
　　 没，你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伸手想摸个空地坐下，却摸到了板二娘的大腿上，你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坐下吧！板二娘在黑暗里摸到你的手，拉着你坐在她身边。你们挤在了一起，你再一次真切而实在的闻到了女人的味道，那娇嗔迷人的熟悉味道。
　　 你今晚又怎么来了？你不知道板二这几天白天不在晚上就回来了嘛。
　　 我以为我爹又来骚扰你了。
　　 你爹，哼！畜牲都不如，三番两次的来。
　　 二娘，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你，你像葵花，我要把我给葵花，你二叔他是禽兽。
　　 我不懂啥意思？
　　 没事，不懂就不懂。
　　 板二娘再一次握起你的手，顺着她的衣襟摸了进去。你又一次陷入了迷乱而无法自拔的沼泽，你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你的指缝里有水流过，你感到世界变的空空荡荡。今晚，我把我给你，你怕吗？不怕。你闭上眼睛感到昏眩，板二娘轻轻的剥开了你的衣裳，你渐渐凉了，她一件件又剥去了她的衣裳……
　　 一切凝结了。时间的水滴悬在空中凝结了，黑夜在时光深处也凝结了。树木停止了脉搏停止了呼吸，世界静得法白，白的发绿了。
　　 葵花，你又一次看到了葵花，比第一次还浓烈，像泼出去的黄颜料，在空中波浪淘天。你看到火上浇油的热烈和亢奋，你看到葵花黄的发黑的骨头和粘稠的黄色液体。你忘了大地的雄厚和广阔，你只看见全世界裂变的葵花和你头颅里的葵花，太阳也成了一块块焦裂的碎片，而碎片又被熔化。大地上的黄色血流成河，你拼命的挣扎但泥浆似乎将你愈陷愈深，你的呼吸急促的快憋开了胸膛，每一根坚韧的神经像绷紧的弦一样，弹出了五彩缤纷的音符。最后，你成了一株葵花，茁壮的葵花，板二娘成了另一株葵花，一株矮小但美到绝顶的葵花。就这样，两株葵花的火焰跳跃着，激溅着，数不胜数的葵花盘像风火轮一样从山顶滚下来，滚着滚着就一双双滚在了一起，滚动的火轮燃烧了山体，山体透红了。
　　 你仿佛又看到一个矮小的女人举着没有尽头的红丝带在滚满葵花的山顶，水灵灵的笑着跑过来，丝带飘逸到天空结成了云彩，笑声如片片蝴蝶翻飞着，翻飞着，飞乱了天空。而那个女人笑着跑进了你的身体，那张脸笑成了花盘，笑成了油黄流蜜的脸，笑乱了紫色的天空……
　　 你跑吧，快跑呀！
　　 不，要跑我们一起跑。
　　 别傻了，他们会打死你的，你跑呀，再迟就没命了。
　　 你拉着板二娘的手让她和你一起跑，你知道板二娘不跑没有好下场的。你的眼泪掉满了手臂，烫伤了皮肤。你为什么不跑呀？
　　 我不能跑，我爹娘的两幅棺材是板二买的木料，还是他亲手做的，我可以对不起板二，但不能对不起每天睡梦中叫喊“葵花，葵花，我们痛啊”的爹娘，你晓得不？
　　 近了，村子里找你们的人近了，你和板二娘听到铁锨、?头、板斧碰撞发出阴冷而沉闷的响声，仿佛全村人都朝这堆葵花杆走来了，带着幽冥一般恐怖的声音走来了。你们眼前的夜抖动了起来，摇晃了起来。你们听到人声鼎沸，杀气腾腾，阴森彻骨。
　　 家门不兴，养了这个畜生，真是孽种，是冯家世代的罪呀，怎么是这么一个流氓土匪，勒死他，清除咱们冯家的门户。这隐隐约约像你爹的声音。
　　 对，弄死他，弄死他。有人应和着。
　　 快呀，我的祖宗，来不及了，我求你了，跑呀！
　　 不，死也不跑。
　　 啪！你的眼里冒了火星，板二娘狠命扇了你一耳光。你仿佛看见她透明玲珑的眼泪流满了脸。你不知道这是你和板二娘最后的诀别，你不知道这竟是你最后一次拂过板二娘的脸庞，这一生你没有再能够回忆起她娇若天仙的脸，你搜肠刮肚了半辈子依旧模糊不清，现在你也头脑空白，只记得葵花次第开放。
　　 走了。
　　 这钱，你带上。板二娘把一包东西塞进你手里。
　　 你挤出了葵花杆，看见一群眼里放着绿光的狼举着寒到骨髓的农具冲了上来，一群模糊的狼呲牙咧嘴张着血盆大口冲了过来。
　　 你举起镰刀，朝一只狼的腿砍去。你听到撕心裂肺的残叫，把黑夜划破了一道长口子，叫声在山间回荡着，经久不衰。你扔掉镰刀，连滚带爬的奔跑着。你跑过树林，爬过荆棘，尖锐的刺挂裂了衣衫，扎遍了肉体。你的鼻孔里流淌着苦涩的葵花一样味道的液体，但你根本就顾不上揩掉。你听到板二娘撕裂布匹一样痛彻心扉的残叫，在夜空里纵横交错的刻划着，刻划着，天空裂成了碎布片，每一声惨叫都让你的肉体失去一分知觉，最后安静了。
　　 你闭着眼，静了，一切都远了，那些狼远了，惨叫远了，村庄远了，十余户人家远了，平顶大门远了。天边泛着死鱼肚一样的白色，天光亮了。
　　
　　 10.
　　 远了，葵花都远了。
　　 你忘了那年你十七岁，现在，你不敢回忆了。从此，你对任何气味都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苦涩带着腥咸的葵花味还残留着。你所有的联想和梦都与葵花有关，你终于想不清板二娘那张脸了，你只知道她是个侏儒，但又是个美人。后来，她为那个姓冯的村里生了一个姑娘，据说是那夜你播的种，像极了你。而她在生了女儿之后就死了，死得时候嘴里叫着“葵花，葵花”。
　　 村里人都说板二娘可能是只葵花精，但这些，你不知道。
　　 板二娘那夜给你的钱，是冯钻偷他家的，想用钱买板二娘一回。那天夜里，你砍断了你爹的腿。这些，你都不知道。板二呢？有关他的消息，你一无所知，你猜想他的木匠活更精湛了，他给你家的瓷砖大门到底盖了没有，你也不知道了。你只知道，后来板二娘给你，也给那个村里，生了第一个（不知现在也是唯一一个）姑娘。
　　 多少年之后，你的感觉日渐退化日渐迟钝的多少年之后，葵花远了，远的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