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一隅】钱光的幸福生活(小说)
钱光是我同学,瘦得像支钢筋,发似草蓬,肤如砚盘,年纪蛮小,却抬头见纹,乍一看,像颗老柴蔀头。他书念得明白,抓鸟捕鱼更是出色,最佩服水浒人物“没羽箭张清”,袋中备了石子,有事没事常练习,自诩能百步穿杨,指左不打右。记得我有一次去他家,在门口说话,见二只翠鸟,站在房顶休息,你休息就休息,却腻腻歪歪,叽里咕噜谈恋爱。看得钱光不爽,袋中摸出一枚石子,隐在身后,侦察兵似踅摸过去,觑得较亲,扬手出石,只听“砰”一声,窗玻璃声落花开。应声而出的还有他父亲,一脸煞白窜出来,惶惶大叫:“地震了!地震了!”
他父亲叫老钱,是个老实人,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但繁殖力不弱,夫妻勤耕细作,竟连生四子,取名利光、玉光、民光、钱光,在那多子即英雄年代,奖匾一块,引得无数艳羡。不料数年后,其母早亡,日子便如王小二过年,一年坏过一年。
但生活还得继续。有年除夕,老钱去买鱼,去得晚了,供销社活鱼已售罄。本地习俗,大年三十得有鱼,取年年有余(鱼)谐音,讨个彩头。无奈,只得购条咸鱼。回家天已晚,来不及煮,只好生鱼摆桌上充数。钱光问,“生鱼怎么吃?”老钱出主意,“想吃时,多看几眼,味道就来了。”分岁时,钱光多看了几眼,他哥便小气,告诉父亲,老钱瞪眼钱光:“咸死你! ”
俗话说,富拜佛穷算命。老钱也不例外,见日子过得凄惶,便找个瞎子来算命。瞎子掐了半天鸡爪手指,冷冷道:“你‘利肉命钱’全都光了,还要什么?”其父一听,恍然大悟,回家即将儿子名字改了。钱光不叫钱光,叫华光,希望能窘境扭转。无奈积习难改,人家叫华光,这“萝卜头”睁着瓷钵大眼,呆着不应,可一叫钱光,答得嘎嘣脆,其父踢了数脚,还是老方一帖,便叹一声:“钱光就钱光吧,总比饭光强。”
钱光除了飞石,还有一绝:掏鸟蛋。村北边有片林子,首领是棵老樟,浓郁处,有鸟结巢而居,数量之多,累累如果实挂枝。晨暮时分,百鸟云集,啁啾呢喃,如开联欢晚会。
这老樟就成钱光食柜,常常光顾,笑称为干爹。他掏的鸟蛋极多,埋在炭火中,熟后剥壳,蘸盐而食,一口一只,颇为得意。旁人见了,便说: “钱光,小日子挺滋润啊?”钱光便将鸟蛋抛上空中,小狗扑鸟样窜上去,一口吞下,将鲳鱼肚子挺出来,老记疙瘩回答: “幸福幸福! ”可惜幸福不久,低层鸟窝已掏干净,余下的皆在树端,枝细如绳索。钱光善攀援,毕竟不是猴子,常常是累出一身臭汗,衣破肉绽,无功而返;施以飞石,也是百无一中,偶尔落下一道黑物,山呼万岁去捡,所得也是枯枝一截。仰头望,有鸟亮相,翩翩起舞,叽喳而骂,仿佛在说:“有种的上来。”
这钱光不服输,从家中扛条细竹杆,上树捅鸟巢。为防鸟蛋摔烂,又拿来一帘烂鱼网,支在地上,嘱我扯住一角。他自己猴样爬上树,一下一下捅鸟窝。鸟窝用树枝构架,内饰细草羽毛,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捣鼓,瞬间就枯枝四散,羽草横飞,噼里啪啦落下来,糊了我的眼睛。钱光脸从胯间探出来问:“有蛋没有?有蛋没有?”我睁眼一看,除了枯枝还是枯枝,无一枚鸟蛋。便叫:“没有,再捅捅,蛋还没下来。”话音未落,从树顶传来连串愤怒尖鸣,数十只鸟列阵,从天而降,夹羽成箭,势如上甘岭的轰炸机,肚下泄出的鸟粪,如一枚枚炸弹,雨点似射落下来,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至。我身中数“弹”,大叫一声,落荒而逃。
钱光中的“弹”,为我数倍,后背上密密盛开,黑白相间,有棱成角;发间也是弹坑累累,隐隐展展;最惨是眉心额角,亦挨“弹”,爆后成图,酷似冰凌花盛开,其味腥臭异常。
俩人相视讪笑,来到池塘边,准备清洗。手未入水,钱光突然说:“啊哟!差点忘记,快去找太公,煮百家饭吃,好除晦气。”
煮百家饭,是地方风俗,不幸被鸟屎掷中,视为一种晦气。解秽办法,是讨米来煮百家饭,吃后方可心安。其时鸟多,呼啦啦如大兵压境,奇怪是中奖鸟屎的机会却不高。钱光腹空时,就站在树下,希望鸟儿赏他一些,好有理由讨百家米。鸟儿也是个吝啬鬼,坚决不赏,气得钱光跳脚大骂。
明取不到,钱光就想办法。偷偷找来些干鸟屎,用水湿软了,洒在发上,假装中招,然后屁颠屁颠去找太公。族中规定,凡小孩要讨百家米,需得太公鉴定,防止假冒伪劣,坏了村庄名声。
太公是钱光族爷,长得像个老寿星,巨大前额凸出来,如蒙了半个篮球。他戴上老花镜,头颈鹅似长出来,侦探勘查样,细细去翻钱光乱发,可勤奋半天,一无所获,便拍了钱光一掌。钱光好奇怪,找我复查,我上前一看,哪有鸟粪影子。原来这鸟屎遇水化开,加之一路奔跑,早碎成细末,沉于发间。钱光不甘心,加点猪油调制,这回不掉了,花样开在头顶,老头儿闻闻,又赏钱光一掌。
有了两次失败经历,钱光再不敢造次,好在这次是真货,底气大增。太公见了钱光,很诧异问:“讨债鬼,打日本鬼子去了?”我俩添油加醋,控诉鸟儿无良,自然将破坏鸟巢一事遮了。大公听得,没牙的嘴笑得簸箕似的,结都没打一下,从堂屋中提出一个竹篮。
消息传出去,伙伴们纷纷前来助阵。
钱光脸上的鸟屎,暂时不能洗去,光荣章样挂着。众人簇他而行,爱卿保驾似的。偶有舍者不明,钱光即挺身出去,将头乌龟似拱出去,发上鸟屎赫然,舍者见了,无不掩口葫芦。同伴也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大述钱光蒙难经历。验明正身后,就能得米,大方的汤碗装,小气的抓一把,也有给它物的,反正来者不拒,皆丢入篮中。最惊喜的是一个太婆,看了钱光惨状,眼圈一红,竟舍了一块腊肉。钱光见了,频咽口水,悄悄对我说:“这下发财了,饭肯定好吃,幸福生活要来了。”我笑起来,也渗出口水,便愤愤推他一把,怪他勾我馋虫儿。彼时肉如珍稀,数月不近乃常事,嘴里早淡出鸟来,现“叭嗒”一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其兴其奋,自不待言。一圈走下来,看看差不多,即可回去,准备煮百家饭。
按照习惯,百家饭不能在家煮,得在野地。钱光便在土坎上,掏出一向天洞,土窑模样,铁锅上置,下面用来烧火。这埋锅烧饭是野战军行动,电影中常播,钱光学以致用,众人便喝彩。
锅极大,原是寺中炊具,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砸过,豁了一口,好在不影响使用。淘米是力气活,便有大人来帮。说是米,其实不确,篮中稻、黍、稷、麦、菽俱全;间杂蕃薯干、花生仁、菱角米,宛如农产品开会。更奇怪还有一串辣椒,着一身红衣,出嫁娘似的,羞答答待在一隅。众人见了,大挠其头,锅同煮,肯定辣翻;弃之又违祖训。钱光用碗装了,囿于锅侧,既成全舍者善心,又隔断辣味摧残。众人见了,重重拍他一掌。
至于那块腊肉,按人数切成小块,置于米面。吃百家饭没菜就,想也没有。淡饭毕竟不好下口,钱光便跑回家,抓一把盐来调味。
火点燃后,蓬出大团浓烟,皆不上行,从烧火口洪水似爆出。钱光正在喂柴,避之不及,夹面就被吞噬,似一只中刀鸡,扑腾着逃出来,弯下腰,狂咳不止,眼泪鼻涕齐下。这才发现问题,忘了挖个泄烟孔。烟这东西,如土匪一般,你不让它快活,它就让你不好过。可事已至此,要改也晚,只好将就。钱光如英雄炸雕堡,猫身而上,“哧溜”将柴塞进灶口,即连滚带爬而回。
未久,钱光已熏成李逵模样,头发腻在一起,如浇了一勺柏油,脸本来就黑,这时更黑出水平,衬得眼白,如煤球上贴片葱段,鸟样蹲在灶前,手支了腮,鼻涕蜗牛样漫出来,用力吸回,稍顷又是探头探脑,终不堪其扰,一袖擦死,眼神却不错开,专心看火工作。火很活泼舞着蹈,哔剥歌唱,时不时吐舌斜逸,夹一团浓烟,窜上天空,洋洋得意。香气慢慢溢出,渐渐弥漫空中。钱光抿着嘴,很恶心样子,脖子间如藏只小老鼠,一动一动。
饭终于煮熟,众人如迎接亲人解放军,一拥而上。锅盖“嗖”地揭开,热气蓬勃而出,慢慢走散,五颜六色一锅米饭,赫然在目。饭面上的腊肉,这时褐衣褪尽,亮晶晶的在那粉嫩。按照惯例,这第一口应由当事者享用,钱光也不客气,抓起一片肉,“嗖”地丢进嘴,蜂蜇似的 “啊”叫一声,吐到手上,吹两下,复丢进嘴,大约还是烫,眼睛铜铃似凸起,嘴咧成鲇鱼状,旁人说:“你饿死鬼投胎啊?”他也不理,跳跳脚,咕咚吞下,舌头一吐一吐,蛇信似的。
我问:“好吃么?”钱光抓抓后脑勺,“不知道,跑得比兔子都快。”大家笑起来,上来盛饭。钱光叱责排队,一个一个来。自己拿个钵头,小脸盆似的。盛饭的看看他“稻草芯”身板,用饭铲敲敲钵头,“这是碗么?这是碗么?”钱光车胎放汽似“嗤”一笑:“我吃二钵头。”
饭很好吃,腊肉的味道,融入其中,又把杂粮的鲜味提出,而盐的加入,使其有了质的飞跃。只是有点辣,那辣椒,还是跑出来捣乱,好在还可接受。耳听得吃饭声,如春蚕噬叶,雨打芭蕉,此伏彼起,响成一片。
我吃了两碗,腹已甸甸,就搁了碗筷,看钱光吃。用风卷残云,催枯拉朽来形容,一点不过分。看他吃饭,就如战争,饭一入口,眼神便凶悍起来,似乎面对的,不是饭,是死敌,恨不得噬之而后快。正确一点说,他不是吃,是吞,牙齿已显多余,食物根本不咀嚼,口腔仅是驿站,停留极短,舌头一卷,双腮一球,太阳穴一紧,脖子一挣,可怜的饭就不见了。吃到最后,脸就啃进钵里,筷子如“双枪将董平”手上的武器,敲得钵头叮当乱响。
锅中的百家饭,在众人的围歼中,已所剩无几,巴在锅铁上,铲之不下。人群亦渐渐散去。我正欲清理铁锅,被钱光阻止,说:“不要浪费,做锅巴吧。”说着,将火明至微弱,将剩余食物,慢慢糊开,然后,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片腊肉,在锅沿慢慢擦。肉遇热溢油,吱吱叫着,渗入锅底,焦香味蓬勃飘来。未几,指中腊肉已尽,方蒙上锅盖,静待成熟。
夜幕渐渐合上来,鸟儿携了妇雏,朝家的方向飞。钱光抱膝坐在石上,仰头盯着看,突然说:“鸟屎拉身上的生活,真是幸福!”
我心中忽地一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月亮升起来,地上如蒙了层青青白纱,万物虚在梦中,朦胧不甚清楚。钱光扛起锅,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