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志 文 的 苦 恼
高志文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谁叫他教了三十年书,工资还是这么低,家里负担又重。他忽然又想起昨晚他大舅的那一番话:退病休让孩子顶替,这是一换俩的买卖。再说,自己还可以去代代课。那样,有两个人挣工资,外加补贴,经济大概不再会这么拮据了吧?然而现在,他却只好放弃吃小笼汤包的这一奢愿,还是去学校的食堂里去买一份几分钱的饭菜吧!
“高老师,怎么不吃点儿东西就走?”
高志文正待转身往外走,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大手亲热地搭在了他的肩上。高志文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家的近邻,在小吃部做白案的刘师傅。高志文脸一红,讪讪地回答:“已经吃过了,随便看看。”
“吃过了,也再吃一点!我请客。”刘师傅却一把拉住他,将他拖到一张空桌旁,说,“你快坐下!尝尝我做的小笼汤包。这玩艺儿许多年没做了,不知道手艺丢生了没有?”
“这……这怎么行呢!”高志文竭力推辞说。
“哎,看你,几辈子的邻居了,难得来我们店里一趟,我请个客还不应该吗?”刘师傅却不由分说地把高志文往凳子上一按,径直去厨房里端来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
高志文又谦让了一番,这才斯文地举起筷子,夹了一只汤包往嘴里送。咬一口,满嘴油香,又鲜又美。这对于早已饥肠漉漉的高志文,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不斯文,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呑下了三四只。
刘师傅又端来一碗香喷喷的肉片汤,放在高志文面前。接着在他的对面坐下,笑眯眯地望着他,期待地问:“怎么样,这滋味?”
“嗯,好!好!”高志文说着喝了一口汤,又伸筷夹起一只汤包。
“那还有说的。”刘师傅满脸露出得意的笑,骄傲地说,“我这手艺,还是当年跟五味斋的包大厨师学来的,讲究个皮薄、肉鲜、配料齐全。不是吹牛,如今这方圆几十里,就难寻我这手艺。”
高志文赞同地点着头,一边吃,一边钦佩地听着。
“唉——”刘师傅忽然又叹了一口长气,惋惜地说:“可惜,再过几天,我又得重新把它丢了。”
“为什么?”高志文连忙问。
“我退病休了。”刘师傅回答。
“怎么,你也退病休了?”
“为了儿子呗。”刘师傅苦笑一声,说,“我退休之后,还可以去摆摆摊子,做个小买卖。他要是不顶替,就得在生产队滚一辈子的泥巴。”
高志文一怔,眼前忽又出现了自己两个孩子的可怜巴巴的眼睛,想起了老大吹了的婚事。紧接着,老伴那一张拉长了的脸又突现在他的眼前:
“没见过你这种当爹的!一点也不替孩子着想。”
“孩子,孩子,你就光知道自己的孩子!”高志文不耐烦地说。
“怎么,孩子难道是我一个人的?”
“你……”高志文一阵恼怒,又伸手去掏烟盒。但,他还没来得及抽出一支烟,就被老伴一把抡去。
“抽,抽,抽!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不行!从今天起,把烟给我戒了!还有酒,也得戒。”
“好,好,好,戒烟,戒酒,什么都戒。这总行了吧?”高志文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那也不行!”老伴忽然又“啪”地一声把烟盒扔还给了他,说,“只要让孩子去顶替,每天的烟酒不用你发愁,还给好的……”
唉!为了孩子,为了孩子,都是为了孩子!这几年,有多少人为了孩子而被迫走上了这一步。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为了他们的幸福,是可以也应该牺牲自己的。唉!孩子们呀,你们这一代,真能知道做父母的为了你们,是作了何等重大的牺牲吗?
高志文沉默了良久,这才问道:“你打算叫谁顶替?”
“老大娶亲后就分开过了,老三还在学校里念书,当然是老二啰。”
“老二!他能行吗?”高志文又是一怔。他知道,刘师傅家的老二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是一个连加减乘除也不会的低能儿。
“我那老二人是呆了一点。”刘师傅抬头看了高志文一眼,说,“不过,来店里端端菜,洗洗碗筷,总还可以吧?我们这店里可不比你们学校,要有高深的学问。”他说到这里,忽然往高志文身旁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赵主任的儿子也顶替在你们学校里。那小子我知道,初中都没有毕业,是开除的。现在却叫他去教中学,那才叫缺德呢!”
高志方脸上火辣辣地,像挨了一个耳光。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老大初中毕业那年,正遇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被迫辍了学。老二虽然高中毕了业,可六年中学被缩减成了四年,就是这四年里也有三年是读的语录,论实际,恐怕比老大还不如。如果让他们进工厂去敲敲打打,学个锻工、钳工什么的,那还差不多。若真能这样,他倒也宁愿牺牲自己,去退病休。但现在是要他们顶替自己去教中学,那能行吗?人家会不会也在背后指点着自己的脊梁,骂自己缺德呢?
刘师傅又往高志文身旁凑了凑,关心地说:“听说老嫂子昨天又和你闹别扭了。依我说呀,你就别那么顶真了,光你一个,改变不了学校的面貌,国家也好不起来。再说,你那两个小子,哪一个不比赵家那小子强多了!”
高志文心里在又是一惊。什么,他难道也真要走上这一步吗?他每天在学校里教育孩子们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要为四化作贡献;他还写文章批评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难道今天他自己也要加入到这一股名虽堂皇公正,实质上却散发着封建主义腐臭的浊流里去吗?是的,他是一个穷教师,既无权又无势,。三十年来,他一直把整个身心都扑在教学工作上,除了事业的安慰以外,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话,那就只剩下一个清高。然而现在,这唯一的安慰和骄傲,难道也要被剥夺干净,在他一向清白的良心上蒙上一层阴影吗?
……
一直过了许久,高志文才慢慢抬起头来,说:“刘师傅,谢谢你的关心!这事我心中自有主张。”说着他站起来,像吃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
一出店门,高志文立即伸手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病退申请书,像与什么难舍难分的亲人告别似的,最后看了它一眼,接着便毅然一把一把地将它撕得粉碎。撕罢随手一扬,无数纸片便随着晨风飘飘扬扬地散落开去。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纸片,心中好似失掉了点什么,又好似充实了点什么。他忽然又惊奇地发现,那四散飞扬的纸片,竟十分宛如他进店之前,在小路上的那支油茶树枝上撞落的片片花瓣,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他被生活粗暴地从大树的枝干上撕落下来。
他看着,看着,恍惚间,那片片油茶花瓣,忽又幻化成了孩子们的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无比信任地凝视着自己。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安慰。是的,为了更多的孩子,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委屈一点呢?要抱怨就让他们抱怨去吧,这不是他的过错……
是的,光他一个,改变不了学校的面貌,国家也好不起来。但他却不相信自己会是孤单一人。你看那漫山遍野盛开着的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油茶花,不正是最先开放的那一两朵召唤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