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回头，听声音秋生就知道是李书记。“四化？”他冷笑一声，说，“为算哪门子的四化？要是这也算是四化的话，那我们的祖先早在二千多年前就四化了。”
　　 “路得一步一步地走嘛。”李书记有点不高兴了。停了停，又说：“至少，这种奔四化的劲头是可贵的吧？你看，田上田下一片火热，插秧的妹子一个比一个风快，简直胜过了插秧机！要是把这一股劲带回生产队去……”
　　 “嗯，是够火热的。”秋生向田岸上挤成一堆，人数比插秧的妹子多两三倍的社队干部看了一眼，点点头。但他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可为了这背时的竞赛，搭出了多少劳力？光我们队就八个。八个主劳啊！”
　　 “一日三餐，餐餐八大碗，还有纪念品，亏得了你吗？”李书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又指指飘扬着彩旗，陈列着奖品，喇叭筒里不断播送着乐曲的司令台，说：“看见了吗？那上面的奖品，七姐妹准能夺去一半。你这个当队长的难道不光彩？”
　　 “你们呢？”秋生回头盯住李书记的脸，“现在慷国家之慨，拿出一笔钱，吃了，拿了，插了田里的秧，还扬了搞四化的名；等到秋后，公社的粮仓里起码可以多上万余斤粮食。可怜这些妹子，拼死拼活干一天活，代价却只是一条印花毛巾……”
　　 李书记的脸蓦地阴沉下去，阴得像霉雨季节里的天。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你叫我有什么办法？那么大的一个社，大会小会不断地开，还有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客。我手里不抓些粮食怎么办？再说，这农科所又是上级指定要办的。”
　　 秋生无话可说了。他没有想到李书记会说出这样的话。假如李书记搬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他定然要与他争个高下。但现在，李书记却无可奈何地向他道出了实情，而这实情又是当今社会的通病，他又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两人都沉默着，风吹送过来女歌手春花高亢激越的歌声：
　　 汗水湿花衣，
　　 笑脸似芙蓉；
　　 双手似梭快如飞，
　　 禾苗蔸蔸齐又直。
　　 姑娘为谁来插秧？
　　 四化美景……
　　 歌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加油”的呼喊声。
　　 秋生抬眼向田里看去，只见最后那一块大坵田也已绿了一半。原来竞赛已经进入最后的关键时刻，而那遥遥领先，独自一人插在最前面的，正是他妹妹秋红。秋生心中一喜，不觉快步向田边走去。他尽管对这次插秧竞赛具有不同看法，但妹妹超群的本领，还是使他精神为之一振。
　　 水田里，秋红迈着稳扎的马步，腰不伸，头不抬，一双灵巧的小手上下左右迅速飞动，似乳燕翻飞，如机上穿梭，手起处沾起点点水花，人过后留下一片新绿。她那矫健的身姿，高超的技术，惊人的速度，搏得人们一阵又一阵的喝彩。
　　 秋红插着插着，忽然感到腰肢一阵疼痛。糟糕！莫不是昨夜着了凉，腰痛病又复发了？她这腰痛病还是那年在水库工地上大批促大干，鼓干劲，挑重担得下的。那次，小姐妹们也不知哪儿来的劲，一个个都挑了二百多斤。李书记亲自把她们的事迹写成表扬稿，登上了工地简报。从此，她们便获得了英雄七姐妹的美名。……但秋红迅即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不，不会的。这腰痛病已经许久不发了，哪会有这么巧？一定是今天弯腰的时间太久了一点。是的，一定是这样……她心里一边想，一边仍不停地插着秧，双手的动作一点也不敢放慢。
　　 但，只隔了一会儿，秋红的腰肢又痛了起来。而且这一次竟像是腰骨被折断了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痛得她额上冒出了冷汗。糟糕！果真是腰痛病又复发了。唉！自己的身体怎么竟会变得如此娇贵？刚开了两个夜工就……这讨厌的腰痛也是，怎么早不发迟不发，偏偏在这个时候……秋红咬牙忍住痛，继续插着秧。但她的动作却在不知不觉中缓慢了许多，与此同时，耳畔仿佛响起了春花曾经唱过的那支歌：
　　 祖祖辈辈传下来，
　　 两手插秧腰不直；
　　 几行秧苗插到岸，
　　 腰酸背痛汗满脸……
　　 是的，这手工插秧实在太原始，太繁重了。这时候，要是有一架插秧机该多好！她在电影里看过，人舒服地坐在上面，一插就是一大片……谁说我们这里人多田少，不需要插秧机？有了插秧机不是更好吗？……恍惚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架架崭新的插秧机，是那么神奇、可爱……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田里，溅了她两腿泥水，把她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插秧，那掉下去的正是自己手中的秧扎。而腰肢还仍然是那样的痛，就像是折断了一样。
　　 “秋红姐，快！快！人家追上来了。”春花和四妹子不知什么时候竟跑上了田岸，正着急地对着她一个劲拼命地喊。
　　 “……不怕疲劳。连续作战……坚持！坚持……”高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也传来李书记鼓劲的喊声。
　　 秋红一回头，果然见别队的一个妹子已经追赶上来了。她连忙弯腰捡起秧扎，重又插起来。但她刚一迈步，讨厌的腰肢又疼痛起来。怎么办？让那个妹子抢到前面去吗？不，决不！这关系到七姐妹的声誉。她个人的得失倒在其次，而七姐妹是公社党委树立的典型。李书记曾多次找过自己谈话，对自己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呀。想到这里，她仿佛又看见李书记那一双充满希望和信任的眼睛，听到他一声声“坚持”的喊声。是的，坚持，坚持，一定要坚持！她决不能丢七姐妹的丑，决不能让别人指点着她们的背脊耻笑，使李书记和公社党委失望……于是她咬紧牙关，忍住一阵又一阵的疼痛，重又拚命地插起秧来。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伴随着她手中的秧苗，不断滴落在水田里……
　　 秋红与那个妹子齐头并进，插了很长一段距离都不分上下。眼看着就要到达彼岸了，秋红忽然使出了她的绝招——单手换秧。只见她一扎秧还未插完，另一扎秧已抄在了手上，两指一拨就巧妙地解开了秧扎，连一秒钟换秧的时间都不耽误。就这样，两扎秧一换，她又超过了那个追赶上来的妹子。
　　 离田岸愈来愈近了，五米、三米、两米……秋红憋了一股劲，终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第一个插到了田岸。但，她刚一伸腰踏上田岸，便觉两眼一黑，随即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秋红！秋红……”秋生发疯一般地冲去，拨开人群，抱起妹妹，一迭连地呼喊着。
　　 秋红慢慢地睁开眼睛，噏动着嘴唇，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哥，我累了。”接着又阖上了眼睛。
　　 秋生看着怀里的妹妹，一阵心疼。“中国有的是廉价的劳动力……”小学老师的那一句话，蓦地又在他的耳畔响起；公社食堂里那一桌桌的大鱼大肉和美酒，也蓦地又在他的眼前浮现，并且那一桌桌的美酒佳肴，都化成了他妹妹的血汗……他猛地抬起头来，盯着闻讯匆匆赶来的李书记的苍白的脸，大声吼道：“这就是你的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