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的工作很轻松，他有了很多闲暇的时间。同时面对城市的灯火他又充满了好奇，在一个夜晚他走向了一个赌场，一步步走向了那个诱惑他的深渊。
　　 小军看到那些赌徒贪婪地把大把的钱划拉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为之一震，他想到了远在张家口的母亲和那几间在山脚下破旧的土坯房。他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想试一试，于是他一步步走远。
　　 输红了眼的小军失去理智，在赌桌边来回晃荡的那些人早已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在小军穷途末路的关键时刻甩出一沓人民币，要吗？
　　 小军两眼通红，幻想着下一局一定能扳回全局，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一个罪恶。可是他输了，输掉了他三个月的工资和另外欠下的一百万，夺门而逃，被一伙人围追堵截，打得头破血流。杜宁恰好路过，救了小军。
　　 别说一百万，就是一万块钱我和小军都没有，于是我用自己的婚姻做抵押，抵押给了杜宁，小军也换了一家食品公司上班。
　　 列车缓缓启动，一声汽笛的长鸣打断了我的回想，再回头我身后的城市便瞬间模糊了。
　　
　　 四
　　 车厢里没有几个人，我可以随便挑座位。
　　 环视了四周，突然愣住了。
　　 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一个女孩，虽然整齐的刘海和那天截然不同，但那双眼睛我不会认错。她身着一袭黑色的风衣，领子高高竖起，盖住了大约半个脸，但我确信一定是她——王潇。她一脸苍白，黯然地望着窗外。
　　 我莫名其妙地向她走去，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居然还会在这里遇见她。
　　 在她面前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迟疑着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军，却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个让我揪心的东西，一个非常精致的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她的双腿上。
　　 “啊”的一声，我惊动了女孩，她仿佛意识到我失声的原因，立刻把骨灰盒抱在怀里，眼里的忧伤慢慢转变成惊讶，她也认出了我。
　　 王潇黯然地瞟了一眼我怀里的骨灰盒，幽幽地说着：洛欣姐，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离别，你失去了弟弟，我没有了妈妈。
　　 小军是这家工厂的法人代表，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也死了。
　　 我不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惊愕地看着她。出事以后那个工厂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我委托杜宁帮小军处理的一切善后事宜，也从来不知道那个工厂是谁的。
　　 洛欣姐，你应该知道，杜家企业一部分掌握在盈盈的手中，一部分掌握在你婆婆手中。杜宁就想拥有一个自由的空间，他想独立创造一份事业，有独立的经营能力，把欠他爸爸的100万还给他。于是他在两年前注册了泽中食品厂，小军帮他从我们家乡招了一批工人，我和妈妈就是那时来的广饶。
　　 小军熟悉我们家乡的气候和地理条件，在那里租建了一个基地，大约一千亩，需要很多的资金注入。由于资金短缺，他没有按照严格的消防标准建设，安全设施一点都没安装就匆匆投产了。
　　 小军和杜宁合作的得心应手，工厂效益很好，事业可谓蒸蒸日上。小军的领导才能被杜宁看在心里，暗暗佩服他做的各项决策。同时他也想给你一个惊喜，她知道你和弟弟的感情，于是就把法人改成了小军的名字。小军嘿嘿地一笑：改吧，改了也还是你的。小军很卖力，他不但负责基地还负责生产，在张家口和广饶来来回回地穿梭，为了节约开支，管理人员除了他俩就只有一个会计。
　　 恰好在这个时候，电路走火，就……
　　 我和小军无话不谈，小军什么事都爱跟我说，厂里除了我之外都以为这个厂子是小军的，他们知道小军死了，都认自己倒霉，死了的就死了，幸存活下来的也不要尾欠的工资了，都默默地走了。可我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和年迈多病的爷爷奶奶，我知道真正的法人是杜宁，我也知道政府会处理赔偿的问题，我不甘心，我和妈妈不知疲倦地工作就是为了改变我们贫穷的命运。
　　 那天清晨，杜宁带着我去他父亲那里借钱。父亲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杜宁，我的钱将来都是你的，可你要用在正道上，上次拿走的100万，给了一帮赌徒，不是都打水漂了吗。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你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杜宁知道继母那里更不可能，父亲的背叛让她心灰意冷，她早已没有了安全感，也许攥在手里的钱是让她度过余生的唯一保障。杜宁在纠结中想到了那所房子，房子是继母唯一的栖身之地。他也明白，父亲这么对待她，她仍然不肯离开这里，说明她她还抱着一线希望，父亲会在突然的某一天回心转意。她不能离开这所房子，在这所房子里等着那个渺茫的希望出现。
　　 于是我俩就上演了一场骗局，骗走了你婆婆的100万，我妈妈和小军各得50万。
　　 你们知道吗？那是婆婆为自己准备的养老钱，工厂效益不好，一直在维持中，你们这么做几乎要了她的命。我大声地斥责着她，怒视着她。
　　 王潇有些惊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替婆婆着想，是因为我和婆婆同病相怜吗？再也许我们之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不自觉地牵挂着她，担忧着她。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她。
　　 我又想到了杜宁，留给我那个温暖灿烂的时刻，杜宁最后留给我的记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想到自己的不开心，完全没有想到杜宁为了我竟会如此地付出。对于他的世界我从不涉足，他做什么，想什么，我都无从知道。对小军也一样，都是他来看我，我从没想着去看他，要不是小军打电话说他想吃饺子了，我是不会按照他的提示走进那家工厂的。
　　 这场灾难，扼杀的何止是他的感情，更严重的也许是心灵的迷惘与沧桑。这场灾难本身就是一个打击，小军和那些工人的死让他痛不欲生，包括我在内的一个亲人都没有去安慰他，挽留他，让他一个人带着疲惫流落他乡。
　　 我的心再次受到惊颤，因为杜宁，因为弟弟，因为婆婆。
　　 车子驶过山海关，离我的家乡一步步靠近了。我拨通二叔的电话告诉他傍晚就能到家。二叔说他早已为小军打造好墓穴，只是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我母亲。我说，早晚都会让她知道，还是让她送小军最后一程吧。二叔在电话里很为难，叹了口气，你娘咋就这么倒霉呢！八岁没了父亲，三十岁又死了丈夫，如今一头白发还要她去为一个黑发人送行，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还是先别说了，她最近一直咳嗽，万一一口气上不来……
　　 太阳渐渐隐没了光辉，等整个家乡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里已经是寒冬季节。视线一下子宽阔起来，树木都已经完全凋零，光秃秃的树枝叉于苍穹，偶尔有飞鸟略过，发出几声哀鸣。
　　 我坐上二叔的拖拉机，在月色下隐没在盘旋的山路中。山路崎岖颠簸，我紧紧抱着小军，小军跟着我前俯后仰，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小军甩出去，让二叔停下车，抱着小军一步步向家中走去。
　　 家乡的夜晚真安静啊，星星很大也很亮，微微的风把云儿轻轻吹散了，晴朗的夜空映衬的原野更加空旷，更加静谧。我知道这样在这样的场景里去安放一个已经熟睡的灵魂，才不被打扰。
　　 我顺着二叔的脚步走进山坡的一个背风处，忽然一下惊呆了，前面有一个人影，巍巍青山下一个人影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啊！是母亲。我跑过去跪在她面前，失声痛哭，娘，我对不起您！
　　 母亲看着我手里的骨灰盒，老泪纵横，悲怆的哭音在山谷中回荡，小军，你走了，就是剜掉了娘的心啊……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小欣，快把我给他做的棉衣捎给他，他在那边冷啊！
　　 母亲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脆弱，只是她眼角的皱纹不那么舒展了，眼睛也不那么明亮了，头发也在一夜之间全白了，走路的姿势也明显地不再如从前那么轻快。每天早上，她都会站在门前向远方发呆出神好久。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也在默默期盼小军会在某一天突然回家，突然从背后搂住她的脖颈，给她一个惊喜。
　　 我替母亲擦了擦眼泪，扶着她回到屋里。母亲颤巍巍地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本书，里面有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是我来这个家的第十天，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爬了好几座山去省城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穿着漂亮的裙子，裙子很洋气，山里的孩子从来没有穿过。脖子上挂着一块心形的坠子，怯怯地看着镜头。母亲说照片上的我就是她刚捡到我时的样子。
　　 昏暗的灯光映衬着母亲布满沧桑的脸，她颤动着嘴角，像是要对我说什么，可是几次她都没有说出口。我走过去靠在母亲的胸前，伏在她的肩头，感受到母亲此刻的悲伤。
　　 夜深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微弱的哭泣声。我翻身回过头靠近她，伸手握住了母亲冰凉的老手。
　　 小欣，尽管我有很多不舍，但我还是要放你走，你去找你的亲生母亲吧。
　　 妈妈，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小军的，可是……
　　 那都是命，不怨你。
　　 母亲把那张照片塞进了我的手中，并且意味深长地说，当初我劝小军放弃读大学，就是为了让你有机会找到你的亲生母亲。因为我知道你来自城市，早晚是一定要回到城市中去的。我托了杜宁的母亲把你送去山东读书，就是为了让你得到更好的学习环境，能够考上大学。从山沟里走出去不容易，你好不容易出去了，就别回来了，那是我和小军的努力，我也希望你们母女早日团圆。
　　 母子分离的滋味不好受啊！
　　 我眼角一阵发热，抑制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迸涌而出。
　　 五
　　 张家口的冬天异常寒冷，皑皑的白雪是这里不变的风景。我家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的一个褶皱里，和雪色连成一片。抬眼一看便是望不到边的洁净，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层金色立刻灼亮了眼球。
　　 我挽着母亲的胳膊，踩着柔软的积雪来到杜宁和小军的基地面前，聆听着他们曾经因欢笑留下的回音，感受他们最激情的心跳，在这里，他们曾是多么珍惜属于他们的那个时刻，努力地挥洒着汗水，窥探着自己不远的未来。
　　 那一排排的滴灌在风中低沉地转动，仿佛在诉说着人间最悲情的一个故事。
　　 妈妈，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土地都被外省人租去种菜，而我们这里的人却要出去打工呢？我不解地问着母亲。
　　 我们这里的人都穷啊！靠天吃饭，只能租给别人赚取一点租金。小军和杜宁买的那一套浇地的设备我听说10万多呢，咱们山里人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些钱，只好出去打工，村里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给人家种菜的打打工，挣几个零花钱，小军的地都是我和你那些婶子大娘们给管理的。
　　 妈妈，小军和杜宁租的地几年的合同？
　　 十年，到期还早呢，只用了三年，杜宁这孩子心眼好，从小跟他妈妈来山里，知道山里人的不容易，一下子就给了人家5年的租金。
　　 一连几天我都坐在坝上遥望着那片土地思索着、徘徊着、抉择着，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小军明媚的笑脸出现在菜地的上空，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我的灵魂一下子有了安置的方向。
　　 春天来了，雪在悄悄地融化，大山又褪去冬日的洁白，春天又把一座座大山染成了绿色。岁月的更迭，命运的起伏，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得到或失去只不过是一个轮回的过程。
　　 我豁然开朗，打定主意，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家中走去。
　　 我没有把那50万交给母亲，用它买了化肥和种子，把小军和杜宁承包的基地全部种上了胡萝卜。母亲懂得技术和管理，只等秋后的销售了。
　　 我知道这是赌博，会输也会赢，我相信我一定会赢，小军在看着我，保佑着我。
　　 进入九月份，张家口便陆陆续续有了菜商光顾，天天有人去地里看萝卜，我却始终没有等来一个人与我签合同。
　　 在等待客户的日子里，心情是焦急的、忐忑的。面对大路上在尘土中飞扬的汽车，我盼望能有一辆会在这里为我停留。
　　 10月是家乡最美的季节，我爬到山顶用相机把眼前的风景一一记录。坝上白桦林，成群的牛羊和绵延不断的青山都被我拍成了壮观和永恒。
　　 离家多年，家乡仍然没有变，依旧那么贫穷，依旧还是原生态。只是山与山之间的那些土地都种上了菜，外乡人走进来了，村里的年轻人却走出去了。
　　 遥看我种的那一千亩萝卜，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方格。如果说这大山里的景色是一副天然的工笔画，而我那一千亩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笔，而恰恰是这一笔就构成了一副完美的图画。
　　 这重要的一笔，将会帮我把内心的夙愿完成，重新捡起生活中的自信，还有我生命中唯一的爱情。
　　 晚上回到家，我立刻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家有千亩优良胡萝卜，需求者请电话联系189……
　　 第二天我的电话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当他们问我价格的时候，我心里没底，怕万一说高了价格吓跑客户，说低了就亏自己，犹豫了一秒钟说，你们先来地里看萝卜再定。他们礼貌地答应着，没有再继续交谈，我知道很可能没戏。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地里看萝卜，我不免有些着急。看着树叶在一天天变黄，天气也越来越凉了，我竟然有了一种后怕的感觉。我答应王潇秋后借她的50万连本带利一块还给她，还有婆婆变卖的首饰钱我也承诺她会如期归还。
　　 这片萝卜地是我全部的赌注，它是王潇和婆婆对我的信任，也是我对弟弟的许诺，更是我找回杜宁唯一依靠的一条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