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遗忘(岁月征文·短篇小说)
霜花正换上呢大衣,拎了盒豆沙糕点,心里盘算着先顺道去望望廖家媳妇,再到谭言家去看孩子他爸打麻将……
听到儿子的惊叫声,霜花放下糕点,敞着大衣就奔了出来。
亦敏仰倒在门口。他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前额有个血口子,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敏儿,我的娃娃,这是咋果回事?惊叫着的霜花,一把搂起面无人色的亦敏,掏出手绢,按在儿子出血的额头上。
保管室,那边……久娃子……不,是我……我死了……被惊醒了的亦敏,打着摆子,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句,又晕了过去。
敏儿,我的儿啊。霜花大放悲声。
五
敏儿……醒醒,快醒醒。
听到哭喊声,邻居佐韶华和罗哥儿父子俩赶将了过来,夜麻将刚收场的谭老四也红着眼凑过来了,爱八卦的廖家媳妇郝红梅也屁颠屁颠地跑来了。一时间,谭老五家门口就聚了一群人。
中邪的,抽风的,大家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
这孩子,八成是犯冲了。亦敏他爸在哪家打麻将?镇定若闲的佐韶华一说完,扫视了一圈,开始吩咐大家分头行事。
谭云在塔子梁的谭言家,他们那桌打得是血流成河。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散伙……谭老五抢着说道。
谭老四,就数你啰嗦。你先去保管室探一下虚实。若真出了事,你直接去碾子嘴找大队的谭书记过来一趟,大家合计一下。
罗哥儿,飞毛腿,你跑得快,赶紧去把你谭云叔叫回来。
霜花,你去备壶开水,找块干净毛巾,准备给孩子热敷一下。
佐韶华吩咐停当,一把抱起亦敏,大步流星地走进谭老五家的院子,蹲在院坝中央,休息连带观察了约莫一分钟。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两棵秃树上。东北,西南,各昂立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水泥坛围着根部,坛里有几株多肉植物,外围又用竹篱圈了一圈。两棵笔直的银杏树干担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晾衣绳上晒着三床冬被。
这谭老五也是个念旧的怪人。谭家五个孙辈中,分家后都陆续搬了出去,奶奶、老大跟了老六,唯有他和霜花愿意在老宅基地上建楼房,连先辈种下的银杏,也一心一意地保存了下来。还自愿把祖祖留在家里侍奉到老死……佐韶华思忖着,一扭头,发现廖家媳妇也进了院子,正盯着他怀里的亦敏瞅呢。
头的血止住了。这孩子,身子骨咋就这么弱呢?
是啊。一对孝顺的人,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是个病秧子。有感恩之心的人,总归会有好报的。佐韶华接了话,又吩咐道。
红梅,你把那蓝精灵图案的珊瑚绒被子抱上楼去。一说完,佐韶华抱了亦敏登登登地率先爬上了二楼。他一脚踹开房门,把亦敏小心地放回床上。红梅紧跟着把被子小心地盖在了瑟瑟发抖的亦敏身上。
亦敏闭着双目,双颊潮红,四肢舞动,拖着哭腔,念念有词。
六
久娃子,不,久叔,我不想死,你别拽我……
小年那天,我还给你吃了两颗杏仁巧克力。久叔,你都忘了?求你放过我吧,我才六岁。
妈妈,救救我!亦敏一把抓起额头的毛巾,扔了出去。
哼,我让你抓我……中了,我打中你啦,久娃子!
谭祖祖,你去了天堂,又回来干嘛了?我是重孙亦敏,我怕……
祖祖,救救我!亦敏伸出了双手。
谭云端了一碗水一把筷,急死忙慌地走了进来。飞毛腿罗哥儿拿着一串大蒜,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
亦敏的木床有个凹口,罗哥儿把大蒜往那一挂,就又退到了门口。
霜花抹着泪,不知所措地盯了一眼大蒜,又盯了一眼谭云手中的碗筷。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面面相觑,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呵呵呵……谭婆婆,请你把我和亦敏一起带走呗。
霜花姐,你煮的宁波汤圆,滑润,不粘牙,可口得很。
呜呜呜……我是个饿鬼。我还是年三十,吃过一碗汤圆,也就十七八个。
明明是20个汤圆,这久娃子!连数都不会数。真没良心,还带累我家敏儿遭罪。霜花拎着洗了的毛巾,一头汗水地进来了,恨恨地说。
我肚子好饿,我不想做个饿死鬼。霜花,再给我煮20个……
一会儿亦敏,一会儿久娃子,把妈叫霜花,这孩子,真是中邪了。红梅退后了几步,站得远远的。
谭云说,看我的……他口中喃喃,煞有介事地向着四方拜了拜,然后用手灵活地握住筷子往碗里一插。
孤魂野鬼?歪魔邪道?筷子倒了……他拾起竹筷,又拖着长声道:
孩子他祖祖,是你老人家回来看重孙了?谢谢你啊!
说也奇了,刷,一根筷子立在了碗中央。谭云又接上一句:
久娃子,我老谭家,亦敏他祖祖,他妈霜花,都待你不薄啊,你就别作弄小孩子了……冤有头债有主。刷,又一根筷子立在了水中央。
霜花,快去保管室旁,给久娃子烧点纸钱……
我的妈呀。你早早走了,抛下我一个,我好可怜啊……呜呜呜。一辈子吃得饱饭,数也数得清。亦敏全身痉挛,又悲戚地胡说了。我的爸啊!我的苦,你知道嘛?
这孩子,妈跑了,爸又早死,他孤零零一个人,凭着蛮力也活了一辈子人,着实可怜。
正好这时,一脸严肃的谭书记和谭老四一起进来了。
可不是么?谭老四这才跟了一句,就勾出了亦敏一段话。
谭老四……老四,你还欠我一个情。今年小端午,我帮你家割了半饷的麦子,你就给了我两个硬邦邦的馍。
谭老四鼓大了双眼,就像麻将桌上的二筒,然后,一瞬间,苍白的脸就刷得白了。
五月五那天,他本计划一天割完碾子嘴的麦子,他许诺中午红烧肉干饭,晚上回锅肉下酒。好说歹说,把久娃子诳到了地里。久娃子那天也不磨洋工,很卖力地干活,不到11点,大半块地麦子已收了。这时,他丈人家来电说,让他们两口子立马带着孩子回娘家,说是炖了一副胎盘,要趁热吃。人还真不能做亏心事。他们一家三口摩托一夹,就回娘家了。当时他只给了两个黑不溜秋的馒头,还是过了夜的,就打发了久娃子。结果太阳落坡了,他们才回转来,再请久娃子,自是被拒绝了。夫妻二人忙着抢收割好的麦子,也没想起要补一顿饭给久娃子。前些年,老婆身子不好,久娃子也没少帮他家干活。一直以来,他只把久娃子当着劳力使唤,谭家村人不都是这样么?这样想着,谭老四的汗也流出来了。
久娃子,我知道了,可别找我了。我们两口子给你献刀头,也给你烧纸币,你在那边多搓几顿?
呵呵呵……我不找你了,我找佐家。
七
佐家?会有一档子啥么事?大家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佐镇长。
其实,大家何尝不知,久娃子的低保,就是佐镇长帮了忙的。还有佐家媳妇的花边新闻,也都有所耳闻。
佐镇长脸红一阵白一阵。佐家媳妇翠花俊俏,婚前就有一个相好的,嫁给佐家时,两人好像没断利索。据说,那人来过好几次,都被人堵在门口。有一次正待出门,迎面碰上久娃子,出不得出进不得进。恰好佐镇长人已到了晒坝了,都听到脚头子响了。
那翠花,灵机一动,把久娃子请了进去。那相好的,趁机脱了身。有的说,给了封口费,有的说,好酒好菜收买了。有的说,久娃子也揩了油……越说越不成体统了。红梅怎么问,久娃子就是闭口不谈。
哈哈,佐镇长,你不用怀疑他们,一切都明摆着的。翠花姐,真的是一清二白的。我以命担保。
翠花,也不知何时来了。窈窕的她听到这里,似乎一下子松了绑,顺着门就滑了下去,紧接着就传出低声的啜泣。
小嫂子,不好意思,我这人嘴虽碎了点,但绝对没有坏心眼的。我也是盼村里人家家都和美,幸福。也倚在门口的红梅,红着脸,给翠花道了歉。
佐镇长震了一下,走到门口,扶起了翠花,伏在她耳畔说,老婆,没事,从前,现在,以后,我一直相信,相信你,相信我们的罗哥儿。
罗哥儿冲过来,牵起翠花的手。
妈,我们回家。爸爸和谭书记,要忙久娃子的后事了。
罗哥儿和翠花相扶着离开了。红梅随后也走了。
阳光满屋,人影憧憧……
八
久娃子,没了。他的身体……不,尸体已硬邦邦的了,也有了点腐味。估计是脑溢血。书记有条不紊地又补了一句。
佐镇长,辛苦了。我捋了捋,久娃子也没亲戚,何况大过年的,一切从简吧。
我前世是一条鱼,我想回到涪江去……亦敏居然合适宜地唱了一句。
瞧,那我们就按久娃子的意思办吧。把他的尸体运到绵阳去火化,然后将骨灰撒进涪江。
初七,人过年。亦敏彻底清醒了。他混在人堆里,好奇地看推土机干活。
轰隆,轰隆,两间保管室,在众人的唏嘘中倒了。
室内一应用具,能烧的则烧,不能烧的都埋了……那只花猫,也不知所踪。
谭家村人的视线里,大集体,保管室,大粪池,都不复存在了,只留下一块充满碎片的平地。
几日后,这块无遮无挡的大平地,成了孩子们溜旱冰的一大乐园。
亦敏仰头望天,一滴雨,不偏不倚,砸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看到,所有的谭家村人,脸上都没有笑意,神情古怪……那里面,有嘲弄,有悲伤,也有迟疑和期盼,甚至也还有一丝欣慰。准确地说,应该是悲欣交加。这是多年后,他才学到了的一个新词。
或许,某些村人的心里还残存着苦涩的一滴泪和一抹念想,是关于久娃子的。
又或许,久娃子无所作为的生命本身即已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个被岁月遗忘了的人。
即使一无所有,有一身力气,也可以养活自己啊。
很喜欢雁子姐姐这篇小说的语言,清理灵动,飘逸细腻,很舒服的感觉。
祝舞儿圣诞快乐。
记得多提出修改意见。谢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久娃子,曾经也是有美好愿望的,只是他除了蛮力再无其它,又不愿意与时俱进,学点新的技能,在新的时代下,谭婆婆和霜花姐的微薄关爱,杯水车薪啊,所以久娃子,只能沉沦,最后贫病至死。
灵魂附体,在农村是有的,我小时候就遇到过,记忆犹新,就挪用在了久娃子身上。
他的死,一若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