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我既羞愧又懊悔，不该显得这样意志薄弱。
　　 我想，姑妈当然弄不明白，我这样含混其辞是何缘故。不过，兰在朱秀丽的背后，如果隐藏着什么动机，那么我怎么试探她，也许能帮助我弄个水落石出的。定会主动帮助我走出困境。
　　 朱秀丽那天没有在表姨父家吃晚饭。她确实病了几天，在我看来整个人都变了，她那眼神的表情略显凶狠，甚至近乎冷酷，跟她原来的形象差异很大。这天晚上，我同她没有单独谈话的机会。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这种愿望，表姨父又显得疲惫，因此饭后不久，我就告辞了。
　　 大姑妈张罗着准备过中秋节，每年都要招来一些亲友和乡邻。彩灯对着楼梯口的门厅，而门厅又连着前厅和一间客厅，花树还没有装点好。
　　 早晨起来，兰莉莉就来了，帮着挂彩灯，摆水果、糖果和茶具。我也十分乐意和她一起忙乎，但是，我想和她单独聊聊，那样，我就感觉幸福。但是，表姨父却把女儿叫走了，说是齐老师找她。一时，弄得我整个上午情绪不安。
　　 齐老师和一个瘦小的男人来到表姨父家，他们找到了朱秀丽，他们比我早到一步，正在她身边，我想进去，但就立刻退出来，以免打扰他们之间的谈话。我在野外游逛，直到吃午饭时才回来。
　　 齐老师正在朱秀丽的对面站着，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齐老师身边，他用笔记录着什么。
　　 齐老师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进行他所说的原因。朱秀丽感觉不舒服，她不时向外面望去，她以敌视的眼神注视两个男人，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她就苦涩地笑了笑。
　　 我朝家走过去。
　　 这时，大姑妈一见我回来，便大声说，傻小子，怎么才回来呢。齐老师他们把朱秀丽带走了。
　　 为什么？
　　 大姑妈说，可我不敢相信。这个情况对你关系重大，朱秀丽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竟然是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一时，我如五雷轰顶。
　　 事情一经说破却如此简单，我听了内心十分疼痛。但是姑妈尽量安慰我，只显露出在她看来非常气愤的神情，并且让她咬牙切齿地是，这种被欺骗是一种痛苦，无法安慰的痛苦。
　　 表姨妈失踪了，跟朱秀丽有关，我的母亲失踪了，也与她有关。齐老师和除奸队的对她秘密调查很久了，她以开拓团为掩护，真名叫山下野子。受日本特高课派遣，通过认识我父亲，拜师学习中医，从而潜伏下来。后来因被我父亲将她强奸，她报复我父亲，把我父亲欺骗去，交给了日本细菌实验队做了活体解剖。
　　 哦，她为什么是日本人？为什么？我昏了过去。
　　 等我苏醒后，大姑妈说，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遇到这种事儿，谁又想得到？幸亏有齐老师，他现在不能公开教学了，走上了地下抗日救亡的道路。
　　 大姑妈抱住我，一边说。孩子呀，齐老师已经向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齐老师同大姑妈的谈话具有决定意义，尽管他们差不多只谈了日本女人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不过，齐老师显得有点儿疲惫、烦躁。他和除奸队长一定是杀了山下野子。
　　 我害怕，我的心在颤抖。大姑妈很激动，也很亢奋。杀了好，我们死了多少人，开拓团让失去土地的人饿死。这种情况不能再延续下去了。啊，天哪，我眼前已经浮现父亲的身影、母亲的身影，还有多愁善感的表姨妈。今天晚上，他就站在树院子里，望着一轮明月流下了眼泪。
　　 满怀祝福把手伸向幸福的人。表妹，你在那里？想起表妹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大姑妈也是满襟泪水，而灯火辉煌的夜晚将歌颂不朽的荣耀，像齐老师那样生活，为我们的民族解放而斗争。
　　 失去了朱秀丽，我觉得心里发空，也无事可干，只觉六神无主，心情焦躁，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便跑到郊外，不料迷了路，等我回到大姑妈家，一轮明月正在天空升起。
　　 我一走进门厅，就看见了兰莉莉，她好像在等我，一见我便迎上来。她穿一件半圆开领的浅色上衣，脖子挂着一枚玉坠，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母亲送给她留作纪念，但是还从未见她戴过。她面容倦怠，一副凄苦的神情，看着真叫我心里难受。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声调压抑，急促地问我。我本想要跟你谈谈的。
　　 我迷路了，怎么，你不舒服了？哦，表妹，出什么事儿啦？
　　 她站在我面前，嘴唇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惶恐不安到了极点，都不敢问她了。她抬手放到我的脖颈上，似乎要把我的脸拉近，想必要跟我说话，可是不巧，这时进来几位客人，她不免气馁，手又垂落下去。
　　 来不及了。她喃喃地说。接着，她见我热泪盈眶，就以这种哄小孩的解释来回答我疑问的目光，好像这就足以使我平静下来，
　　 不，放心吧，我只是有点儿头疼，这些孩子太喧闹了。我不得不躲到这儿来，现在，我该回到他们身边了。
　　 说罢，她就突然离去。又有人进来，将我和她隔开。我打算进客厅找她，却看见她在另一端，正带周围一帮孩子做游戏。在我和她之间，我认出好几个人，要过去就得被他们缠住，寒暄一通，我感到自己做不来，也许溜着墙根儿，试试看吧。
　　 我经过暖房的大玻璃门时，忽然觉得胳臂让人抓住了。原来是，她半躲在门洞里，用门帘遮住。
　　 咱们到暖房去，她急匆匆说道，我得跟你谈谈。你走你的，我随后就去那儿找你。继而，她半打开门，停了一会儿，便溜进暖房。
　　 出什么事儿啦？我本想再跟碰碰头。他究竟说了什么？究竟干了什么？我回到门厅瞧了瞧，这才进暖房，看见兰莉莉在等我。
　　 兰莉莉满脸通红，双眉紧锁，目光透出一种冷酷而痛苦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发了高烧，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变得生硬而发紧了。她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奋，而且显得美极了，我虽然心事重重，见她这么美也不禁惊讶，甚至有点儿发窘。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兰莉莉跟你谈过啦？她立刻问我。
　　 没说上两句话，是我回来太晚了。
　　 你知道你要我先结婚吗？
　　 知道了。
　　 那你知道她让我嫁给谁吗？她定睛看着我。我愣在那里没有回答。嫁给你。她又嚷了一声。
　　 简直荒唐透顶。
　　 可不是嘛。她的声调里既含绝望，又含得意。她挺了挺身子，确切地说，整个身子往后一仰。
　　 往后的事儿该怎么办，现在我知道了。她含混地补充了一句，便打开暖房的门，人一出去，随手又狠狠将门关上。
　　
　　 12
　　
　　 人这一生，年轻时我们首先考虑抓住爱情，眼睛只关注心仪的女友，其他什么也不期待，也不想期待了。第二天，我正要去看看她，大姑妈却拦住了我，说她病了。后来又说她走了，只身一人去了哈尔滨。
　　 尽管我受到相思的折磨，但我却把对她的思念置之度外，可我做不到，我的心情屈服于她的形象、她果敢的决定，对知识的渴求，对新生活的向往，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努力。她决心开拓、探索新的天地。
　　 我记得，兰莉莉服了医生开的药之后，直到凌晨，烦躁的情绪才算缓解。她恳求我这几天不要来。她需要绝对的安静，大姑妈说，她会听出我的脚步或者说话的声音。
　　 兰莉莉病成这样，恐怕我得守护她了。假如我在成立药铺之前，我还不能看到她康复，亲爱的姑妈，就请你转告一声，我会祝福她的。
　　 没关系。好吧，不去就不去。不能很快去看看兰莉莉，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然而又害怕再次见面，害怕她把病状归咎于我，因此不去见她，倒比见她发脾气容易忍受一些。至少，我还想见面。到了她家门口，我给你留这张字条，免得你担心。呆在富拉尔基，离兰莉莉这么近，不能及时相见，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夜晚同你分手之后，我就心里发空。
　　 再呆下去就只有痛苦，于是未等建好中药铺，我就想回哈尔滨一趟。我的目光希望得到她真正的安慰。我的痛苦也同样献给你，想必兰莉莉也是向我寻求庇护的，而且一想到兰莉莉在祈祷，我的祈祷也就受到鼓舞和激励。在沉思和学习中过去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除了我和兰莉莉往来通信，还有大事可言。她要远远地飞翔。也许记忆有模糊的地方。但那种口气让我铭心刻骨。我要找齐老师去，打日本，求解放。
　　 我们居住在富拉尔基。有一个漂亮的表妹——兰莉莉。她病了，着实让人担惊受怕。
　　 我几乎日夜守护她。他们的情况，我曾请大姨妈告诉你，想必她这样做了。你应当知道，那些天，兰莉莉好多了。我想，但是还不敢太乐观。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提，她给我带来好的消息。我关心她因为爱的缘故，而不是我天生的性格所致。
　　 我总是心甘情愿地照顾他，想方设法多让她开心。我不敢直接问兰莉莉的事情，就是通过观察了解到，我还得知从她走后，我一直沉默不语，怎么也无法让我开口。不久之后，我又听大姑妈说，她要嫁人一事。兰莉莉要求尽快正式宣布，而我却像我预感的那样，希望她立即解除这种决定。她决心已定，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什么也不管，任你怎么劝告，怎么命令，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
　　 时间就这样过去。兰莉莉对我也是极度失望，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意思就是，我走你也走，结果才会好。结果她先走了。为了逃避求婚者的无聊纠缠，为了唤醒我的意识？她努力了，结果她对我深感失望，于是她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和我告别，但她总给我写信。
　　 可怜的姑妈总爱瞎管闲事，还瞎献殷勤，干吗把信转给我看。兰莉莉保持沉默，已经够我受的了。哼，她不再对我讲的事却写信告诉我。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感到气愤，需要发点火的时候，就不断向夜色倾诉。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也相信她能给我带来好消息。她说她是跟齐老师走的，希望你也能来。
　　 哦，她在呼唤我，我成了孤儿，我需要温暖。那一次我没有犹豫，只身跑到哈尔滨，从此开始了抗日救亡活动。我念念不忘齐老师提出的民族存亡的问题，也是每个人的人生问题。因此，我格外担起心来。我的生活都是父母为我提供的，我穿着干净的衣服，饱含着对日本人的仇恨上学，同时又担心出现意外。我从小到大，真正能够明白事理，应该感谢齐老师，他是指引我们走向远方的领路人。齐老师反对我母亲一直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个男孩子应该真实、朴素。
　　 齐老师发现有些事情不对劲儿，他就直接提出来，每次谈话我都铭记心中。
　　 我承认，我的行动是受到了齐老师的影响，我没有英雄主义的气魄。我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跃马纵横，驰骋疆场，但是，我参加了地下斗争，为我们的民族解放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记得那是哈尔滨光复后，我被调往湖北，在丹江口开展工作，兰莉莉却调往湖南岳阳。但是，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是没有见到齐老师，他在山上中了日本特务的埋伏，为了救兰莉莉他负了伤。
　　 兰莉莉一定要把他背下山，齐老师拒绝了，他说我的女儿，我一个人能换来那么多人活下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和敌人干死是无可避免地，你们这些孩子能够存活下来。我们这个民族就有希望。
　　 齐老师在富拉尔基那个地区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尽管相貌平常，但他却具有一种能力，令敌人闻风丧胆。让他的学生们纷纷走向抗日战场。
　　 后来我才知道，齐老师牺牲时，年仅四十一岁。齐老师是为了别人才会牺牲自己的。其中包括他的亲生女儿兰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