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青青
一
我第一次见到草儿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极不合身且颜色格外鲜艳的红色上衣,让我马上想起地摊上那一堆五颜六色、被人翻来覆去挑拣的衣服,脚上的鞋子是她手工缝制,农村妇女都有纳鞋底的习惯,她这双鞋子无论样式和手工都很粗糙,一张布满灰尘的脸以及头上飘散的乱发,与这身服装很搭。她的名字叫草儿,看样子与我年龄相仿,论辈分是老公的小姨。草儿站在那里就像路边被马车刚碾过的衰草一样破败和凌乱,叶子上写满坎坷与沧桑。
草儿属马。她娘给她起名青草,希望降生在青黄不接的季节的她,像一只小马驹一样,眼前总有咀嚼不尽的青青草原。
草儿没有读过书,她背后的大山其实更像一本厚书一样,每一道沟每一道梁就是目录,草儿顺着这些目录用脚步遍走了一年又一年,走红了酒盅花儿开,走熟了满山的野果,也走黄了后沟里的树叶,看到纷纷扬扬的飞雪把这本厚书覆盖成一片洁白。
草儿话不多。从小失去父爱的她,过早地懂事了。她知道用稚嫩的肩膀替病弱的母亲分担生活的艰辛。在那个昏暗的小屋,她学会了烧火熬粥,然后踩着一地的露水上山了,她要去打来猪草喂墙角那只花猪,日子就指望它呢!下山的时候总不忘拖着一根枯干的树枝,冬天烧柴取暖呢!山里人家不多,村子也只有几十户人家,跟她差不多的孩子都去几里外的小学读书去了,本来不爱说话的她更是独来独往。她怜惜地看着这只花猪摇着小尾巴贪婪地吃,盼望它快快长大,然后浸着泪花把喂肥的猪赶到山外。
二
当一队人吹吹打打来到草儿昏暗的小屋前,草儿出嫁了。
草儿的男人在一个私人的小砖厂打工,长得虎背熊腰的,一眼看上去还算老实厚道。
家里有一个瘫痪的婆婆,男人不在家,草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勤快地给婆婆洗脚,把她背到窑洞外面的石头上晒太阳,然后煮饭扫院一刻也不闲。晚上坐在那个大石头上伴着漫天的星星,等着男人回来。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婆婆身子不能动弹,嘴巴却不停地叫骂,男人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大石头上她孤零零的,像那天上清冷的月亮。
当婆婆不再叫骂,草儿和男人把她安葬在屋后的黄土岗上,屋里突然很清冷,而男人也从此不再回家了。有人说,他跟着厂子里的一个四川女人远走高飞了。而草儿,不再是初春里露芽的小草,她的枝叶经历了一阵雷声一阵风雨,开始随风飘摇。
草儿第二次出嫁到山外,是一个亲戚介绍的。
这个男人就是我们的姨夫。他个子低矮,倔脾气,对她百般爱惜。草儿很知足,她甜甜地笑着,像一株吸足水分的小草,贪心地享受雨过初晴后难得的阳光雨露,她还生了儿子小杰,让爱恋她的男人做了爸爸。
小杰两岁的时候夜里高烧难退,以后就再也不会活蹦乱跳了,医生诊断是灰质性脊椎炎,就是小儿麻痹症。那时候没有疫苗,也没有什么良药,草儿无奈地以泪洗面,陪着儿子走着跌跌撞撞的岁月。男人也收起晴朗的笑脸,儿子歪斜的小脸和身子让这日子变得阴雨缠绵,好像永远走不出苦海一般。
男人学会了喝酒。醉酒麻痹了他的神经,也麻痹了他的感情。他对五岁的儿子大吼大叫,吓得儿子缩在墙角不敢出来。一顿饭的不合口味,或者一堆码放的不很整齐的白菜,都成了他发泄的理由,他会把这些不如意瞬间变成一阵拳脚相加的动作,加在草儿的身上头上。
草儿常常鼻青脸肿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她忍着胳膊被扭伤的剧痛侍弄着几亩薄地,除了糊口的粮食作物,还种些韭菜、黄瓜,到山里变卖成薄薄的收入,给孩子换些药物和零食。有一次她将买菜换来的百元大钞交给男人买酒喝,不料男人空手回来立即对她一阵拳脚:“你这个倒霉的女人,给老子一张假钱。你能干了什么?老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草儿才知道卖了一天的菜,被人家用一张假钞换走了。她的心里难受,脊背上脸上又青又紫,回了一次娘家,趴在炕上放声大哭。
娘家的侄儿看到姑姑浑身是伤,义愤填膺找到男人要跟算账,侄儿痛打了这个男人,要草儿跟这个百事不做、酗酒成性的男人离婚。让她住在娘家,坚决不让她回去。
草儿心疼患病的儿子,她丢不下田里的玉米,趁着没人在家,偷偷回到了男人身边。
娘家的人骂她没有出息。以后听到她挨打也不闻不问了。
男人依然喝酒,只是比先前醉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是一人东歪西扭走着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人驾着回来。酒醒后更加恣意地殴打草儿,摔着屋里本就不多的几件家伙,这日子也越来越拮据和寒酸了。
三
我当时在乡政府做妇女工作。乡政府大院虽小,却像麻雀的五脏,包括民政、司法调解、组织宣传、林业畜牧等各部门俱全,就连派出所也安排在前面一排平房里办公。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正在楼上看书,听到楼下司法调解老王的办公室传来女人的哭声,这声音好耳熟,我不觉走了进去。
草儿额头肿成馒头大的包,原本骨瘦如柴的她颧骨凸起,还露出一大块青紫,她伸着两只手,指甲盖都是淤血。草儿衣衫不整,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我大致听明白了。
男人喝了一夜的酒,凌晨回家,看到炕上跟儿子熟睡的草儿,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拎起迷迷糊糊的她狂揍一顿,在草儿夺门而出的时候,这个可恶的男人用两扇门使劲地夹住了她。农村当时的家门是两扇厚厚的木质门,男人双手推着门往死里夹,可怜草儿进不来出不去,大呼救命,是儿子从床上滚下来抱着男人的腿,苦苦求饶她才得以逃脱,慌忙骑了一辆自行车逃到乡政府。
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无法忍受一个男人的家暴。我拽着草儿的胳膊,对司法老王说:“她这个情况我知道一些,不是调解的问题。”
“跟我到派出所!”由不得她,我把草儿带到了派出所,就是乡政府前面的一排平房。
那时候乡政府一级是没有星期天的,但是周末也就是值班,乡政府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而我跟派出所的民警年龄相仿,在他们值班的时候经常过去看电视,彼此更加熟悉。我决定为了草儿滥用一下派出所的职权。
我把草儿的事情告诉了民警小赵和小刚,他们很是乐意帮我。我用两盒晋烟的“贿赂”诱惑这两个哥们,他俩经常“敲诈”我的,我们相互间不分你我。我气愤地说:“这次一定要帮我一下,打老婆往死里打,还调解什么?把马头村第三组那个叫做王富贵的人给我抓来。”
草儿紧张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就坚决地说:“这件事你别管,我今天要教训一下这个混蛋!”
半个小时后,派出所的两个哥们开着摩托车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带手铐的男人。
派出所房前有一棵梧桐树,抓来的嫌疑犯时常双手反拷在桐树上,男人也毫不例外地从摩托车上揪下来,拷在树上。草儿坐在房间里,扭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被警察拷在树上,这里的威严让她很是拘谨,也让这个平日里跋扈的男人感到一丝的恐惧。看到一言不发的男人,她于心不忍,两只手不停地搓在一起,不断地回头,透过玻璃看着这个打自己如同家常便饭的男人。
小赵走过男人身边,吓唬他:“你本事挺大,把你老婆打成那样。再敢打你老婆,我把你拷在这里往死里整,我让你再打!”他对屋里的草儿说,“你过来,我写个笔录。”
草儿低着头从男人身边走过。在走进另一个房间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耷拉着脑袋,像电视里的罪犯一样拷在树上,往日的威风和粗鲁早已经荡然无存。那时正是深秋时节,梧桐的叶子不时落下来,人们穿着两件衣服已经感觉到了初冬的寒意。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衣,凉风从他头顶吹过。
草儿央求我:“不告了,把他放了。”
“不行,这次非让他服软不可。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我愤愤地说。
小赵提着一只电棒走出来,我知道这是专门做样子的,走到男人身边吓唬他:“为什么打你老婆?你把经过说一下。”
草儿突然冲过来,哆哆嗦嗦地说:“我不告了,你放了他吧?”
“他心里苦,他不是坏人,求求你放了他吧!”草儿哀求着,样子特别可怜,我扭过头去。
小刚端着一盆凉水,泼在男人脚下,那里围了一小圈瓦片。派出所没有体罚权限,对于那些顽固强硬的犯人,有时候就创新一些惩治手段,比如夏天不让睡觉。初冬天气脚下泼点水,这也是我们刚商量发明的新手段。
男人咧了一下嘴,鞋子很快湿透了。草儿立刻大哭起来:“我不告了,快把他放开。他从小没有父母,冬天总是冻脚。这么冷的天,他叫会冻坏的。快放了他吧!”小刚看了我一眼,我想等这个男人服了软表个态,再放了他。
男人仰着头,一会又把头扭向一遍。草儿居然到外面找了一蓬草垫在男人脚下。她转过来求着我:“你快去,让他们把他放了,他从小没有父母,胆子很小,他的脚会冻坏的……他会吓坏的,不告了,我不告了,再也不告了……”草儿哭着,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男人的脚。
我看见一行泪水从男人的眼角轻轻流了下来。
这时听见后面办公室喊我,我立即过去看一下有什么公事。等我再次过来的时候,看见梧桐树上已经不见了人影,草儿也不见了。当我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两个民警伙伴的时候,他们朝大门外努了努嘴。
我立即追上去,看见男人骑着自行车,草儿坐在后面。
“站住!”我喊了一声。
男人吓得一只脚踩在地上,自行车歪了几下,草儿没有下来,拍着男人的后背喊:“快走快走!”
我站在乡政府的大门口,看着他俩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五味杂陈。
四
后来工作调动,我住进城市里。草儿顶着烈日给我送来黄瓜和玉米。再后来,城市建设日新月异,道路改建,我也搬了家,再也没有见过草儿。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去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办事。那天天气很反常,闷热无比,突然间乌云滚滚,雨就毫不客气地瓢泼而来,行人皆躲避不及,我打着伞,尽在咫尺却无法走进车里。
雨渐渐平稳了,不再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我走过街道才发现一栋楼的一块遮阳布下面,藏着一辆三轮车,是一辆装满桃子的车上。车上一男一女像是夫妻,挤在驾驶座位上,男人把自己的衣服脱下,轻轻披在女人身上,他们蜷缩在这方寸之地有说有笑,男人递过一只水杯,让女人先喝点热水。
我都感动了。我一直在捕捉生活中感动的场景,这雨中的温情一幕竟然让我不期而遇,就在这隔着的雨幕里,我看到一对卖桃子的老夫妻彼此呵护,成了夏季的暴雨中最美的风景。
我打着伞走过去,想买几斤桃子认识一下他们。
男人跳下车,嘱咐女人不要动。
这一刻我看到了草儿的脸。
男人和我都很尴尬。草儿也认出了我,我立即收起伞,和她挤坐在驾驶座上。草儿几绺湿发下面,呈现着健康红润的肤色,身子也不再那么单薄,她还是穿着那么不合体的衣服,但很明显地看到了身体发福。她笑着,用手搓着一只桃子,然后递给我。
我转身看了一眼我应该叫姨夫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提着一只大塑料袋,挑拣着大个的桃子往里装。
草儿知道我的意思,她捂着半个嘴,悄声地告诉我:“自从那次从派出所回来,一次也没有喝过酒。记心了!”
“他还打你吗?“
“一次都没有打过。你把他制服了。”
我伸出手轻轻抚弄她的头发,那里曾经有这个男人留下的伤痕。草儿拉回了我的手,她说:“别看了,早就长好了。”
“你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嗔怪地说她。
“该忘的就要忘,老记着还活不活了?“她温和地往后面看了一眼,“两口子能说那么清楚啊?我就不想那时候的事儿,儿子有病,家里又穷,他苦闷,可是他也可怜,男人哪个不想有个好儿子。你也别记恨他了,他什么都知道。以前都不提了!他现在对我挺好的。”
“他身体好,我身体好,就知足了!”
“以前的我早就忘了。”她抚了一下额上的头发,淡淡地说。
“呵呵!”我禁不住轻轻地笑了:“我也都记不起来了。呵呵!”
“小杰现在也好了,学了一手按摩,在残联的推荐下,到一家按摩馆做工去了。”草儿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雨终于停了。男人提着一大袋桃子,他不好意思地憨笑着,把桃子放进我的车后备箱。我也笑着说:“谢谢姨夫!哈哈!”
记住痛苦的人,必然在痛苦中生活。草儿没有文化,她不知道太多的大道理,她真的像一株荒野里的小草,在雨雪霜冻中凋残,又在阳光滋润中复活。那些痛苦的令人发指的日子,我还铭记在心里,在电视上看到一些关于家庭暴力的新闻,就会想起草儿额上的伤,想起她男人的凶残。而她手里握着浅浅的幸福,早已将过去那些伤痛渐渐遗忘,她只记住身边的这个人,记得他的好,让这平淡的日子抚平昨日的痛。
草儿站在三轮车旁,像个多情的女人。她走过忧伤的季节,在晴朗的天空下,脸上挂着醉人的笑。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暴雨刚刚转身,阳光很快就朗照大地,我看到一株小草,在雨水的洗刷后更加蓬勃碧绿,从不记怀不久前的狂风暴雨,它张开双臂迎接阳光的照射,绽放出无限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