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这是干什么了？”我不解地看着父亲的空着的位置，还有那双夹着鸡腿的，但是，却放在了自己的碗里的筷子。
　　 不一会儿，父亲就出来了，只是，手中多了一双筷子。
　　 看到父亲手中多的那双筷子，我心间顿时就像是被万根钢针扎了一样，瑟瑟发抖。这肯定是上一次我带着那个骄纵的女朋友回来的时候。当父亲用自己的筷子给女朋友夹菜的时候，女朋友当面就嚷嚷了一句，“怎么给别人夹菜也不用公筷呢？这样多不卫生啊！”然后，就把父亲夹给她的菜扔给了我。然后，我就看到父亲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说话，直到我们走的时候，父亲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爸，我是您儿子，不在乎那个。”我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找了个这么不知情理、矫揉造作的女朋友，来伤害淳朴的快要掉渣的父母亲。
　　 “哎，人家孩子批评得对的，咱们就要好好改正。”父亲，听见我说不在乎的时候，眼神之中明显的闪过一丝窃喜，但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熟悉的爽朗的表情。
　　 然后，继续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了桌子上所有的好吃的菜肴，几乎都在我坐的这个位置。而那些寻常的小菜，就是过年也不受人待见的菜，全都放在了父母亲的那边。而且，父亲还一个劲儿地往我的碗里、碟里，一次又一次的夹菜，直到我也感觉吃不下了。
　　 就着老酒，吃着美味的佳肴，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酒杯的清脆的碰撞声，我觉得自己仿佛达到了甜蜜的空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曾经历过“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痛。然而，我在这样喧嚣的尘世之中，还能够有个这样宁静、温暖、放心的去处，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幸事？
　　 渐渐地，酒喝得多了，话也就多了。
　　 “小子，什么时候你也给我们带个女朋友回来啊？我虽然没催促你，但是，你要知道你都多大了。”父亲端着酒杯，半开玩笑半严肃地看着我，慢慢地说。
　　 （由于上次的那女孩，太娇惯，或者说是我觉得她对我父亲的那种行为伤了我的自尊心，为了彰显我的面子，我毅然决然地提出了分手。）
　　 “爸，别着急，这好饭不怕晚，是吧。再说了，你儿子我年轻有为、志向远大，怎么会找不着个合适的呢？放心吧。”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真心话。总之说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累，很难过。
　　 “嗯，也是，我儿子那是谁啊！那可是堂堂的大学生。”父亲，咧着嘴笑了，很爽朗。
　　 只是父亲可能还不知道大学生在如今的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之中，早已经不算什么了，多得就像地上的蚂蚁，密密麻麻的。
　　 “是啊，我可是正经的本科学位的大学生。”我跟着父亲应和了一句，然后，举起酒杯，“叮”的一声，和父亲的杯子狠狠的碰了一下。
　　 然后，端起酒杯送到自己嘴边，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那感觉，很舒服。但是，烧心。
　　 父亲诧异地看着我，还以为我是酒到酣处情正浓，便也猛喝了一大口，脸色通红，深深地叹一口气，“这酒，劲儿还真大！”
　　 “是啊，爸，这酒真辣啊！”看看早已经脸色发红的父亲，我嘿嘿一笑，“爸，你喝多了，脸都红了。”
　　 “没多，这点酒那充其量也就是垫垫底，你不知道当年，我是喝遍酒桌无敌手的。哪个人看着我喝酒，不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酒神’的。”父亲，大概是听出了我语气之中的含义，不服输地嚷嚷开来。同时，努力地挺直脊背，装作还能喝下一缸酒的姿态。
　　 可是，尽管父亲再怎么努力，脊背始终都已经不再是那样挺直的了，总会有点佝偻的感觉，然后，父亲没好气地拍拍自己的肩膀，嘴里喃喃地骂着什么。这个，我听不清楚，也不知道。大概这是父亲特有的语言吧。
　　 然后，努力了半天，父亲终究还是没能够挺直脊背，只好无奈地看看我，端着酒杯，不再说话了。整个圆桌，整个客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你都能够听清楚那针到底是跳跃了几下，才落地的。
　　 一顿丰盛的餐饭，就这在无声的咀嚼之中，很快地结束了。大概，是我的话，终究还是伤到了父亲。
　　 收拾完碗碟的，已经到了午后了，父亲照例是要午睡一会儿。
　　 我正准备要去睡觉的时候，母亲突然拉住了我，拉着我来到了前院的葡萄架下，坐在石凳上。
　　 母亲瞅着我，就像是瞅一个星外来客似的，瞅在眼里，便再也不愿意拿出来了。
　　 “妈，咋了？”我一边看着头顶上那枯黄的葡萄藤，一面漫不经心地问着。
　　 “儿啊，你没发现，你爸变了！”母亲看着我，郑重地说。
　　 “嗯，我知道。父亲老了！”我注视着母亲那双早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眼睛，沉重地说。
　　 “是啊，老头子，老头子的，叫了多少年了，没想到还真的老了。”母亲站起身，拽下一片枯黄的葡萄藤上的叶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然后，长叹一声，“老咯！”
　　 “妈，您以后也多休息，看着点我爸，让他也歇一歇，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呢！我每次回来的时候，生怕提起这个，他就生气了。没想到年纪大了，脾气还是不见小。”看着头顶上的枯黄的藤蔓，也真的老了。
　　 “儿啊，你在外面一切都还顺利？”母亲好像一直都还没和我说上几句话，这才找着机会。
　　 我也是，只顾着和父亲说了。母亲本来就处处让着父亲。特别是父亲老了之后，脾气越发的大。两句话说不好，就要发脾气。不过，母亲早已经习惯了这个臭脾气的父亲。
　　 “挺好的，妈，以后，我在外面的时候，会多打电话给你们的。没事的时候，你也教教我爸，怎么打电话啊。爸刚才还和我说，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是你接的，他还挺不情愿的呢！”我微笑地看着母亲，同时，也在仔细地观察母亲。
　　 人啊真的架不住时光的老去啊，母亲，当年那个能干的，还能像个老爷们似的挑起一担稻子的女人，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慢慢的老去了。
　　 “我哪是不教他啊！那是他自己笨，总是学不会。哎，他一辈子了，不都是这样的。”母亲，微笑着看看我，说不清是在埋怨还是在欣赏。
　　 “妈，您也先去休息会吧。今天，做了那么多的菜，挺累的。”我看着母亲单薄的身影，晃荡在这不甚是凛冽的北风中，竟生生的多出了悲凉之感。
　　 “好，你也去休息会吧。等到晚饭的时候，叫你起来。”母亲，不情愿地看看我，慢慢地走回屋里去了。
　　 我站在这苍白的天空之下，仰头看看时而飘过的那一叶叶枯黄的残破的叶子，想起了小的时候，总是父亲带着我，去那高高的果树上，采摘一些新鲜可口的果子。由于果树实在太高，父亲高大的身体也是够不着，就蹲下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父亲便很轻易地站起身，架着我，就能够摘到那一个个透着清香的果子了。那时到现在，也不过几十年光阴。可是，几十年，却又已经够长了！这光阴竟然长的可以让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瞬间就成了一个佝偻、单薄的老人！
　　 摇摇头，我走回屋子。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虽然经过一天多的路途奔波，身体疲惫，可是，我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就为了眼前的那两个苍老的身影。
　　 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味起父母亲的每一个样子，脑海之中，瞬间就积满了父母亲的身影。青涩的、年轻的、壮硕的……，但是，直逼眼前，最为浓烈的却还是那两个苍老的，早已经佝偻了的身影。
　　 上次回来的时候，父母亲也还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样子，下地干活、厨房做饭，都是利索简洁，毫不拖泥带水的。怎么这才过了一年，竟然老到这个样子呢？
　　 “砰砰砰”一阵，清微的敲门声响起。
　　 这会是谁呢？我今天刚回来的，亲戚朋友们也还不知道啊？
　　 我起身，打开房门，却不料看到了父亲。
　　 只见父亲披着一件外衣，神秘地冲我指了指楼顶。然后，咧着嘴，偷偷地笑着。
　　 “走，上房顶去！”父亲轻轻地说，眼中含着一种小孩偷吃的欣喜。
　　 我看看面前的这个老头，心里不由得笑了笑，然后，跟着父亲，走上房顶。
　　 呵，没想到这普通的水泥建构的房顶，竟然被父亲伺候的这样优美。
　　 房顶的四周，摆满了一坛坛的我都不知道名字的花。此时的房顶，绝不亚于那富贵人家里的花园。虽以入冬，不是那派欣欣向荣的百花齐放的盛景。但是，也还是有几坛花坚强地迎着朔风，左右飘摇。
　　 “爸，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养花了？”我走近那几坛还在迎风盛开的花前，出神地看着那迎风摇摆的花，冲着父亲问道。
　　 “这就是今年才学会的。还是我拿了两瓶老酒，去跟你隔壁家的赵大爷拜师学艺的。这个老小子，还真是有一手。他院子里养着的那些花，千奇百怪，姹紫嫣红啊。看的我是着急啊，就每天跑去找他学，一来二去的，我也算是学到了一点皮毛吧。怎么样，不错吧？”父亲像是一个阔马举枪的将军，在骄傲地邀功请赏。
　　 “来，过来，坐在儿，咱两再喝上一顿。刚才你妈拦着，我都没敢多喝。你妈那张嘴啊，真是厉害。我说不过她。”父亲，指了指身后的那张小桌子，嘿嘿地傻笑着。
　　 我看看父亲，欣然走过去。只见小桌子上，摆放着两个酒杯，一瓶老酒，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爸，这饺子哪来的？”我想了想，刚才饭桌上也没有饺子啊。况且，这饺子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煮好的。
　　 果不其然，父亲微笑着看看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这是我刚煮好的。饺子酒，饺子酒，你不知道啊。”
　　 “啊，对。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我听完父亲的回答，哈哈的笑了起来。
　　 “爸，我来给你倒酒吧。”我看父亲起开瓶盖，就要给我倒酒了，急忙站起身来，按着父亲的手。
　　 “咋了，还怕我把酒给倒洒了？”父亲，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同样静静地看着父亲。
　　 终于，父亲妥协了，把酒瓶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像个小孩似的，一言不发。
　　 我给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酒，然后，给父亲倒了大半杯，就停了下来。
　　 父亲看着我只给他倒了大半杯酒，不乐意了，“小子，你觉得我喝不过你！”
　　 “不是，爸，这酒太辣了，喝多了胃受不住。再说了，医生不也交代你少喝酒的。”我按着手中的酒瓶，微笑着看着父亲，慢慢地说。
　　 “好吧，就听你的。”父亲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了。
　　 “爸，我敬你一杯！”我端起酒杯，举向父亲。
　　 “好，干一个。”父亲，随即举起酒杯，碰了一下，然后，豪爽地猛饮一口。
　　 “咳咳”，估计是父亲喝的太多了，一时呛着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爸，你没事吧？”我急忙起身，走到父亲身后，慢慢地拍着父亲的弯曲的脊背。拍一下，我的手就抖一下。然后，再拍一下，再抖一下。
　　 没几下，我的心就疼起来，眼睛也不自觉地湿润了，感觉有一口气堵在心里，就是出不来，憋得难受。但是，又不敢呼出来。
　　 “行了，别拍了，我还没老到连口酒都喝不下去。”父亲大概是知道了我的心情，急忙语气强硬地吼起来，冲着我。
　　 重新坐到椅子上，我心酸地看着父亲，看到了刚才因为呛着了的父亲，脸都涨红了，脖子上，青筋直冒，脑袋上还几颗豆大的汗珠。
　　 父亲见我出神地望着他，急忙撩起衣服，擦擦脑门上的汗。然后，故作镇定地说，“刚才是我喝得太急了，才呛着了。要不，这点酒算个什么事！”
　　 “嗯，我爸那可是酒神啊。这点酒算个什么。”我跟着父亲的话，顺着父亲的心意说了下去。然后，看着父亲因为猛烈咳嗽而颤抖的手，我知道，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谎言！
　　 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
　　 然后，突然间就聊到了时间上去了。
　　 “爸，今年，您该有快60了吧？”我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喝多了，糊里糊涂的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父亲听完，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响，父亲才“哎”了一声，不说话了。
　　 我想，这“哎”的一声，算是作答了吧。
　　 “爸，你看看我，有没有你当年的风范？”我举起酒杯，微笑地看着父亲，问道。
　　 “还真有。”父亲仔细地看了我半天，终于从紧闭的牙口里挤出几个字来。然后，父亲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是，还少个伴啊。”
　　 “爸，咱不是说好了，不说这个的。我还愁找不着伴？”我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勉强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冲着父亲爽朗一笑。
　　 突然间，好像是所有的话题都已经说完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聊的了。然后，这两个男人就坐在椅子上，一声接一声地碰着酒杯，然后，就听见“吱吱”的声音，两个男人，一口接一口地吞着这辛辣的老酒。
　　 “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受气了，就不干了，回来，这个家还是能够养起你的。”突然，父亲刚放下酒杯，就来了这么一句。
　　 这，难道是母亲把我告诉她的关于我最近工作不顺利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我还千万交代母亲，不要告诉父亲，这个老头，性子急了，那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哎，没事，爸，我能扛得住。”我抬起头，真看见父亲紧紧地盯着我，就像母亲在葡萄架下盯着我的眼神一样。
　　 “爸，那你也要多听妈的话，不要还像以前一样。我现在都这么大了。”我看着父亲，心里开始发慌。
　　 因为，没有一个子女能够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的父母，说他们已经老去了。而且，也没有任何的父母，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当着面，说自己已经老了。
　　 可是，父亲真的已经老了。那挺直的脊背，硬朗的身体，充满力量的肌肉，早已经飘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只是，父亲还不愿意承认这个近乎残酷的实情。
　　 “爸，我真的长大了。”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父亲，郑重地说出这话。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举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然后，两个男人，两只空了的酒杯，一方苍茫的天空。
　　 “这酒，真辣啊。”父亲使劲挺直腰杆，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