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细雨朦朦的雨天里，马刚铁一个人憋闷在家里，无聊难熬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乡长。当初乡长把他拉进这公私矛盾突出的官场里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以后碰到甚难缠的事儿，只管跟我说。我的年纪比你大一点，我的官儿比你大一点，我的经验比你多一点，所以甚难事过来自然就比你好处理一点。”
　　 马王村离乡政府的地盘大约有三里地的路程。马刚铁拿定主意去找乡长的时候，怀里揣了一瓶巩翠翠留下的“老白汾”，手里撑了一把做买卖的时候面粉厂赠送的红雨伞。马刚铁是步行着往乡政府去的。细碎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了“唦啦唦啦”的声响。听着头顶上杂乱无章的雨点声，看着阴云沉沉的山野，马刚铁存了心思的心里越发烦躁不安了。在这个私欲膨胀的现实社会里，自己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蝇头小吏”都摆脱不了腐败风气的困扰，可想而知，手握重权的乡长、县长们压力该有多大。共产党人既要带领民众推动社会的进步，又要抗拒腐败的腐蚀，在这道夹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夹缝里，没有坚定的党性原则，没有把老百姓当父母对待的情怀，在腐败的巨大推力面前，就不可能站得稳，行得直，前任书记的结局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马刚铁脑子里冒出来前任书记的下场的时候，他人已经行至乡政府大院门口了。看门老汉从门房里探出头来善意地招乎道：“刚铁，来乡里有事？”
　　 马刚铁收了雨伞，笑着指了指胳膊下挟着的酒瓶，答：“下雨天没事做，过来跟乡长喝两口。”
　　 门房老汉探明了马刚铁的来意，忙压低声音道：“进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马刚铁一闪身钻进了门房。刚坐下，门房老汉就问：“你村里盖学校的事定下来了没有？”
　　 “定下来啦。您老也掂记这事？”马刚铁警觉地看着对方。
　　 “嘿嘿，我是替乡长问问。”
　　 马刚铁迷糊了，“你替乡长问……”
　　 “你是不知道哩，为你村盖学校的事，乡长这些天班都不敢来上了。”
　　 马刚铁敬给门房老汉一根烟，急问：“咋啦？”
　　 “还不是找他走后门，跑关系的人太多了，没办法应付。”门房老汉边点烟边说。
　　 马刚铁点了点头没有再往下问，他思想了一阵，郑重地把“老白汾”放到门房桌子上，交待道：“见到乡长的时候，把这瓶酒交给他，就说是我马刚铁送的。”
　　 从乡政府往回返的路上，马刚铁没有撑伞，任凭凉丝丝的春雨散落了全身……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里，乡长拎着马刚铁送给他的那瓶老酒，和一些从乡供销社买来的下酒小菜，出现在了“光棍书记”的家里。
　　 一张小炕桌上，几样酒菜摆齐备以后，俩条志趣相投的汉子同时脱鞋上炕，围着酒桌相对而坐。黄黄的灯光下，俩张面孔，一样无奈。
　　 起先，他们的话语不多，只顾闷闷地吃喝，直到瓶子里的酒水过半的时候，俩个人的话语才慢慢多了起来。
　　 乡长问：“咋样？官儿当到这份上后悔不后悔？”
　　 马刚铁反问：“您是大风浪里过来的人，你说哩？”
　　 乡长说：“我要后悔，就不拉你来‘垫背子’了。”
　　 马刚铁说：“这不就对啦。咱这叫罗卜青菜，各有所爱。”
　　 乡长说：“当初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一颗好苗子。把你埋在斤斤两两的买卖行里，屈材哪！”
　　 马刚铁说：“您别小看俺是做买卖的，我做了十几年买卖，从来没有挣过一份昧良心钱，没有坑骗过一个顾客。”
　　 乡长说：“你的前任也是经我手提拨起来的，可他干了还不到二年，就往我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黑。你没有回来之前，我最怕去的地方就是你马王村，最怕见的人就是马王村人。那时候，马王村人见了我就像见了敌人似的，恨不得在背后捅我一刀子出气。作为一个有着快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老干部，我为贫民百姓跑了半辈子腿，临快退休了，办下这样的事，我真的羞愧难当啊，兄弟！今黑夜不是老哥喝了两口酒说胡话哩，这两年，你总算给我争回来一些颜面，最起码我敢堂堂正正地进出马王村的地盘了。乡长停下来呡了一口酒，下放酒杯咂咂嘴，说：“乡里有人说你离婚婆姨是我逼迫的，现在看来，这个罪名我担得值，担得高兴！等你给我把马王村寄宿学校亮堂堂地盖起来，我来给你当媒人，保证给你找一个亮堂堂的好婆姨……你信不信我？”
　　 马刚铁一边笑着点头，一边给乡长和自己的杯子里续满酒，端起酒杯动情地说：“乡长您放心，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俺行得正，走得直，谁能把俺咋样！来，咱‘一口闷’！”
　　 那天黑夜，马刚铁家的灯光一直亮到大天亮，乡长才从炕桌的一头爬起来，头晕脑胀地爬到炕沿边上，拽扯着灯绳关了灯。醉倒在炕桌另一头的马刚铁清醒过来的时候，乡长已经走了多时了。
　　
　　 【四】
　　 在乡长的大力支持下，马刚铁抗腐拒恶的信心更足了。在他的提议下，马王村召开了多少年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村民大会。大会专门讨论了马王村建设学校的事情，在广大村民的积极参参与下，大会选举产生了一个以马刚铁为组长的有十名组员参加的“马王村学校筹建组”，制定了一系列与建校有关的规章制度。细则的第一条明确规定：所有工程全部公开招标，占地拆迁，规划设计，建设材料，工程承揽，施工监理，预算结算，必须是县级以上的，相关部门承认的专业单位才有投、中标的资格。一旦查实有弄虚作假、行贿受贿、偷工减料行为，“筹建组”有权追究相关单位、人员的责任，索赔因此造成的一切损失。
　　 村民大会过后，马刚铁专门派人进城将“细则”打印了一百多份分发到户，以便村民们对照监督。马刚铁豪无私念，实实在在的办事作风，再一次激发起了马王村全体民众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公私分明的纯朴民风。
　　 就在马王村人摩拳擦掌，翘首其盼建校工程早日开工的时候，早就下放到县里的建校资金不知道甚原因，迟迟打不到村委会的账户上。眼看着快到雨季了，轰塌半边天的项目还停留在纸面上，马刚铁的“二杆子”劲又上来了，他拽上乡长就往县里跑。
　　 在乡长的陪伴下，马刚铁一家挨一家地往相关部门闯，可走遍县城，听到、看到的都是一团和气，一致口径：“你们先回去吧，我们马上就办，马上就办。”
　　 一等，二等，再等……马刚铁终究被光说话不办事的“官僚”们惹恼了。他气愤地骂道：“狗日的靠老百姓养活的公家人都是属‘猪尿泡’的，打人不疼，臭气难闻。惹球的我火了，全把他们的官僚作风捅到县长、书记那里，叫狗日的们也尝尝‘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滋味。”
　　 乡长自嘲地笑言：“县官不如现管哪。他要想拖延你，理由多的是，你就是找到省长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再完善的政策也有他的伸缩性，执行者们一伸一缩足可以成全或否定一件事啊！”
　　 马刚铁不服气地说：“照您的说法，咱们进城来做甚？干脆就坐在家里等人家‘伸缩’哇。我算看出来了，等他们高兴给咱放款？黄花菜都凉了。”
　　 乡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我总觉得下面办事的这些头头们好像也有难言之隐似的，只是不好意思在咱们跟前明说。咱们得想办法先从侧面摸摸底，看这结症究竟生在哪个环节上了，弄清楚了再对症下药。”
　　 马刚铁摇着头说：“摸不摸都是一个‘私’字在作怪哩。都等着咱给‘上供’哩！”
　　 改变路径以后，马刚铁按照乡长的安排，上班时间一家单位门也不进，专捡下班时间，伴装成妥协的样子，尾随下班回家的主管人员去他们家里试探虚实，了解内情。有乡长的面子摆着，凡是知情者，或多或少都透露了一些相关信息。一天的盯人战术下来，综合各部门领导们透露的内情，马刚铁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导致马王村捐赠款迟迟不能下放的结症出在了一个副县长身上，相关部门消极对待工作的态度，完全是出于对那位大权在握的副县长的尊重。因为早在马刚铁们找上门来之前，那位副县长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多次向下属单位阐明了自己的立场。
　　 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如此露骨的专横，乡长震惊了，马刚铁愤怒了：“还当他娘×县长哩，连日本人都不如！乡长，您发话哇，咋办？”
　　 乡长艰难地把一口翻滚上来的苦水重又咽回肚子里，面朝头顶上的朗朗晴空，吼道：“跟狗日的犟到底！大不了提前退休拉倒。走，咱们直接去找县长，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是他个人的！”
　　 自从认识乡长以来，马刚铁还是头一回见他耍“二杆子”脾气，惊吓的他赶紧阻拦：“您先落落火，落落火再说。这是俺马王村的事情，死活该我马刚铁顶着，犯不上您用乡长的代价去冒险。再说哩，俺土老百姓一个，不偷不抢谁能把我咋样？大不了再返回去做我的买卖，您可就不一样了，您要是被狗日的们踩到脚底下，个人的得失全撂过，可您想过没有，咱全乡的老百姓咋评议共产党哩？”
　　 从不抽烟的乡长伸手问马刚铁要了一支烟，发狠地吸着，纷乱的烟雾很快便迷漫了他头顶的一片天。乡长扔掉烟头，冷静下来的时候，想：“他这么赤裸裸地阻挠，究竟出于甚目的哩？”
　　 跟马刚铁求靠来的捐赠款过不去的那位副县长也姓马。在这个相对比较落后的山区小县里，这位姓马的副县长绝对算得上一个“一马当先”的人物。他刚刚三十啷当的年华，风流倜傥的外表，名牌大学的文凭，新潮前卫的思想，总之，在这座古而老的县城里，马副县长走到哪里都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马刚铁初见此君的时候，真以为自己找错人了。
　　 在凉爽怡人的办公室里，年轻的马副县长热情友好地接待了“本家”马刚铁。马副县长亲自给马刚铁倒了一杯茶，又递了一支烟的时候，马刚铁就把临来时乡长吩咐过的话语忘了大半。当他撅头撅脑地直接说出来来找副县长的原因的时候，马副县长的面色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依旧满面春风地承认，“你村的那笔款子是我让下面暂留住的。没办法啊，你先看看这份中央文件。”
　　 马副县长扭动着屁股下面的皮革靠椅，从身后的文件柜里抽出来一份红头文件递给有些紧张的马刚铁，不等他看便说：“国家三令五申要求我们加强农村基层党风廉政建设，你村没有经过党建部门的廉政考核，我不能冒然行事呵。那可是一笔上百万的资金呵，同志！身为县级领导，我不能只考虑一方利益，我更要为国家利益负责呵。希望你能理解并支持我的工作，争取早日通过廉政考核，一旦廉政考核通过了，我立马放款。”
　　 隔着宽大放光的办公桌，马刚铁像一个挨了老师训的小学生似的，傻呆呆地握着一份红头文件站立在马副县长对面，干张嘴，没说的。这时候，马副县长的屁股离开了“老板椅”，他顺着办公桌边儿转到马刚铁跟前，长辈似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听下面的同志反应，你经常跟你们乡的赵乡长在一起称兄道弟地喝酒、吃饭，而且，最近赵乡长还亲自陪你来县里拉关系，跑门子。有这么多复杂的因素参搅在内，作为主管副县长……那笔款子的事，我很为难呵。”话说到这儿，马副县长故意抬腕看了看手表，“这样吧，那笔款子的事，以后我们找时间再聊，你也不要太着急了，什么问题都有他解决的方法，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就是不能太着急了。你说呢？”
　　 还是容不得马刚铁说话，马副县长便把他支开了。马刚铁窝着一肚子邪火从政府大楼出来的时候，才记起来白白被马副县长教训了半天，自己却一言未发。一句一句回想着马副县长说过的话的意思的时候，马刚铁想到了扇巩翠翠“耳光”时的痛快，他觉得那记耳光放在马副县长脸上更合适些。
　　 在幽静的新华书店里，马刚铁愤愤地向等候在那里的乡长汇报了马副县长的态度时，乡长不但不恼，反而连声嘟哝：“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马刚铁着急地大声叫唤：“人家早就记恨上咱们了，您还说对哩，对球屁哩！”他失控的嗓门惹得周围几个看书的学生娃直瞪眼。
　　 乡长一把手拉住马刚铁说：“走，咱出去说，别在这儿影响孩子们看书。”
　　 俩个人来到书店旁边一边人车稀少的背巷里，乡长突然问马刚铁：“你婆姨有一个姨夫是搞建筑的包工头？”
　　 “到是听狗日的说起过，俺们没有见过面，咋啦？”马刚铁看出来乡长有些反常。
　　 果然，乡长气紧地说：“这就对上号了，你刚才去见的那个马副县长，肯定跟你婆姨的姨夫是表兄弟关系。”
　　 “您咋知道的？”马刚铁晕了。
　　 乡长答非所问：“我还知道马副县长从小没爹，是你婆姨的姨夫家爹娘把他拉扯大，又供他上的大学。所以，现在的马副县长跟你婆姨的姨夫亲密的就像亲弟兄。”
　　 马刚铁皱着眉头思想了半晌，突然拍着脑门说：“对啦！您越说越像了。怪不得甚事情过来，她狗日的知道的比我还快哩。那天我刚接到学校立项的通知，她就找回村里，死缠着要跟我复婚。好狗日的一窝子‘老鳖精’。我日他们家亲娘！”
　　 马刚铁专捡解气的脏话大骂了半天，才收回来火火的心思，发狠地说：“这回非告倒狗日的们不行！真的是太欺负老百姓了。县里要是告不倒的话，上市里、省里告。我最恨的就是这些吃喝着老百姓的，反过来又祸害老百姓的贪官污吏！这些人才真正是咱党的害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