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胜利水库的所有河工晚上都不允许回家，尽管石头和胖墩他们的村子离工地只有七里路，也不能回家过夜。他俩被分到了工地附近前屯的村里住宿。农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家，可惜男人腿摔瘸了，每天拄着拐棍在门口晒太阳，袖着手，棉袄上饭痕斑斑，头发乱糟糟像鸡窝，吃了中午饭坐在椅子上打盹，眼角有两摊黄黄的眼屎，眼珠大而无神，只是看着瘦小孱弱的老婆忙这忙那，无奈而又落寞。
　　 石头他们被安排在西偏房，那是原来有人住的，还盘了炕，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石头娘心疼孩子，捎来了一床新作的棉被，又厚又暖和，胖墩呢，捎来的棉被跟水瓢那样轻，被头黑乎乎一片，埋汰死了，还散发着阵阵的酸臭。石头爱干净，不和他在一头，两个人就通腿儿。可有的时候，胖墩睡觉没正型，不是扯他的被子盖就是夜里钻到了他的被窝来。为此，石头把他蹬下炕去都好几次了，胖墩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有一天夜里，石头果然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了。那女人从背后抱着他，搂得很紧，石头就想反转身去搂那女人，石头一翻身，就醒了，醒了后，那个气啊，原来是胖墩正紧紧搂着他，鼾声正响。气急败坏的石头挥肘狠狠地将胖墩的身子顶开。
　　 石头重新躺下，仔细回味刚才的梦境，他豁然开朗，原来梦中的女人就是工地上的记分员穆桂英。穆桂英在梦中还依稀可见，很妩媚，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娇滴滴让人心动，这次她梳着一条粗粗的辫子，辫梢扎起了一条蝴蝶结，挂在胸前，那蝴蝶结就在胸前左右晃动，像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其实胖墩也做着同样的梦，梦中他累了，坐在河岸边的黄草地上喘气，忽然传来一阵迷人的芬香，胖墩知道，那是雪花膏的味道。乡下人洗手洗脸连胰子（香皂）都舍不得用，大姑娘们只有过年过节或者相亲的时候才会舍得买上一瓶雪花膏涂在脸上，那香喷喷的味道老远就能闻出来。
　　 胖墩使劲嗅了两口，那穆桂英已经含笑站在了他的眼前。一双眸子充满了柔情，嘴角的浅浅的两个酒窝那么好看，看得胖墩有点发毛，一骨碌爬起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女神。穆桂英咯咯笑了，胖墩血脉贲张，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一下子抱住了穆桂英，死死搂住，穆桂英花容失色，狠狠抽了他一耳光——胖墩惊醒了，一看，自己挨了石头一肘，差点掉下炕来，原来是黄粱一梦，自嘲地笑了几声，赶紧钻进了被窝。
　　 其实穆桂英不认识石头，当然也不熟悉胖墩。工地好几百人，穆桂英只负责给他们记工分，还有的时候给他们推车的发竹签。推了一小车土发一支竹签，这是劳动量的凭据。
　　 每次完工，石头和所有的人一样，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划拉划拉乱糟糟的头发，努力给漂亮的记分员一个好的印象。每次看穆桂英翻出记工分的小本子，找到石头的名字，画个勾，然后莺声燕语般问，“石头，今天全工，十分。”尽管穆桂英头也没抬，可是石头心存温热，胸膛里的心脏几乎要挣脱而出，眼睛专注地看着穆桂英芊芊的手指，那么白那么细嫩，如果能够摸一下，那该是多么美的享受啊！
　　 石头没有想到穆桂英会对他说话，尽管是平淡无奇的一句问候，还是使他欣喜若狂了好几天，夜里兴奋的几乎要唱歌，翻过来覆过去的烙了一夜的饼，弄得胖墩直抗议，说他像个老鼠，还吱吱说梦话呢。
　　 石头站在穆桂英面前的时候，本来轮不到他的，前面一个人的劳动量出了差错，人们起哄，都嚷嚷明天再说，都想记完了工分快回去睡大觉，石头就捡了个漏。
　　 想不到的是穆桂英看到了石头的名字竟然有点愣住，也许石头文质彬彬的，也许他唯一的眼镜引起了穆桂英的注意。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石头，柔声问：“你，刚刚下了学吗？”目光充满了遗憾和哀怨。
　　 石头脸膛立刻就红扑扑的，张张嘴，却没说上什么，只是看到穆桂英胸前的蝴蝶结，在自己的眼前扑闪扑闪地翩翩起舞，是那么的优雅美丽。
　　 两个人，默契似的，开始默默关注起他们心目中的七仙女来。比如这天穆桂英神色特别好，他俩都听见她在轻声哼着歌曲，两个人干劲冲天，也一点也不觉得累，有时看到穆桂英有点憔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不起精神，就盼着收工，而且胸口就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酸酸的难受。
　　 胖墩出事了，只有石头知道，那是连长黄长贵的报复。
　　 那一天，胖墩的小推车轮胎放了炮，任务都已经承包了，主要的运输工具趴窝了，严重影响小组的工程进度。胖墩火急火燎地去连部拿扳手，准备卸下轮胎抓紧补带。刚刚掀开连部帐篷的厚厚门帘，胖墩惊诧得张大了嘴，仿佛能吞进一个大鸭蛋——他看到了穆桂英！
　　 穆桂英衣衫不整，因为愤怒脸色扭曲变相，正拼命抵挡挣扎，让胖墩意想不到的是，对面的连长黄长贵，一脸的酒气，淫笑着向穆桂英扑来，嬉皮笑脸地喊着：“小宝贝……”
　　 胖墩怎能容忍心目中的女神被这色狼凌辱，想也没想像一座山横跨在两个人中间，喝醉酒的黄长贵脸露凶光，大声呵斥：“滚，少管闲事！”
　　 胖墩看看穆桂英杏花梨雨的脸，怜香惜玉的豪迈使他忘记黄长贵的身份，狠狠推了一把，鄙视道：“操，不要脸！”喝得醉醺醺的黄长贵被胖墩的一掌击退了好几步，摇摇晃晃差点来个仰八叉，定眼看清楚了胖墩，恼羞成怒地说：“好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等着——”说完整理整理军大衣，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连部。
　　 胖墩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石头，不到三天，胖墩出事了。
　　 其实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胖墩爱开玩笑，前天工地歇班，开胜利水库大会战宣传大会，没有出工，自然散了会回到睡觉的房东家时天还没黑，碰上了房东的小儿子在门口玩，胖墩就逗着小孩子玩：“晚上你和谁睡在一起啊？”
　　 “和俺娘。”
　　 “你爹呢？”
　　 “也在。”
　　 胖墩就坏笑，拿出吃剩下的半块窝窝头，“说实话，给你窝窝头吃。”
　　 小孩贪婪地看着窝窝头，用力地点着头。
　　 “你爹和你娘怎么睡觉？”胖墩低下头，晃着窝窝头。
　　 小孩子不明白，疑惑地看着胖墩。
　　 胖墩看四下无人，就小声提示道：“你爹和你娘揽在一起吗？”
　　 小孩点点头。
　　 胖墩又问：“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呢？”
　　 小孩说：“有的时候俺爹趴在俺娘上面，有的时候俺娘也在俺爹上面！”胖墩就狡黠地笑了，扔给了小孩子窝头，乐颠颠回到了西偏房。
　　 胖墩没有想到，晚上小孩把这话告诉了瘸腿的爹，那男人是个暴脾气，就追问老婆，怀疑老婆和胖墩有了一腿，女人不承认，两个人就打起了仗。第二天男人不依不饶，瘸着腿走到了连部，状告胖墩在他家耍流氓。
　　 这一下正中黄长贵的下怀，他二话没说，立即发出通知，立即在连部开干部会，讨论胖墩的生活作风问题。
　　 黄长贵在大喇叭上招呼了，所以连部外面围了许多人，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有的相信，有的怀疑，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
　　 石头因为和胖墩住在一起，所以被特赦列席参加会议。胖墩一脸的沮丧，耷拉着脑袋进了连部，所有的人都黑着脸，围着提灯坐了一圈。胖墩不能坐着，站在一边，脸上青是青紫是紫，不敢抬头看人。
　　 黄长贵见人都到齐了，拿起一茶缸子水，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环视了一下众人，严肃地说：“早上的错误下午改，改了就是好同志，毛主席说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胖墩，事情的经过就不要说了，你只需要说两件事，一是说一说自己同那家女人到底有没有事，要老老实实，不要存有侥幸心理，你要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二是检讨自己的行为，态度要端正，同志们看看他的认罪态度，我们不提倡残酷的斗争，搞无情斗争，但是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这种性质很严重，希望大家认识事情的严重性，帮助胖墩悔过自新。
　　 胖墩不曾开腔，心里憋屈，竟然掉下了眼泪。黄长贵厉声呵斥道：“哭什么？别假惺惺的，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
　　 胖墩一脸的无奈，小声说：“我逗了他家的小孩，那是真的，但我同那家的女主人的确没那种事，我们白天出工，晚上是和石头在一个屋里睡，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和他老婆在一起呢？”
　　 平日里看胖墩不顺眼的指导员质问道：“你的意思，如果有条件的话，你也许会对她有那种事？可见你的思想相当肮脏。”
　　 “不过是有问题，问题很严重！”黄长贵火上浇油。“你的思想动机是什么？你要老老实实交代！”黄长贵追问道。
　　 大家都看着胖墩，听他交代，胖墩时断时续，当中夹杂黄长贵的提示和猜测，人们都群起而攻之，会议无休止地耗下去，最后得出结论：胖墩目的不纯，诱骗下一代，动机不纯思想龌蹉，成为批斗重点对象，明天召开全体河工大会，让胖墩游街示众，达到教育年轻一代的目的。
　　 石头和胖墩知道这一切都是黄长贵借机报复，可是哑巴吃黄连，敢怒而不敢言，胖墩丢了脸，被批斗也做了检讨，连部给了他一个留用察看的处分，暂时在工地继续劳动，以观后效。
　　 胖墩被批斗后不几天，人们发现，那个扎着蝴蝶结的美丽记分员不见了，被调整到了连部，守着一部电话机，打扫打扫卫生，更加悠闲了。可是男人们看不到她的花容月貌，劳动无精打采起来，都私下里小声议论，还是做女人好，尤其做漂亮的女人更好。不料说这话的二牛被别人“添腚”了，添油加醋地报告了连长黄长贵，第二天，说穆桂英吃香的二牛被连长派去做苦差了，众人哗然，知道了黄长贵和穆桂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再也没人敢议论了。工地上黄长贵更加耀武扬威了，那支金光闪闪的钢笔，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使用的时候，黄长贵看着众人羡慕的眼光，不时炫耀那支价格不菲的钢笔，说一支钢笔差不多是你们半年的工分。
　　 胖墩还对那支钢笔如鲠在喉，不止一次对石头说，“哼，看看那黄长贵，成天显摆啥？我表姑是铁饭碗，一个月挣二十多块呢，对了，今年过年说回家探亲呢，来了我就让她给我买一支钢笔，每个人都让玩，气死那个黄长贵！”
　　 石头不以为然，戏虐道，“胖墩你想钢笔想疯了吧。”胖墩撅起了厚厚的嘴唇，能拴一头驴，想起了和石头打的赌，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吧，早晚我会让你在我的裤裆下爬过去！”
　　 乡下农村的冬天是最清闲的季节，太阳懒洋洋的，村庄和大地是慵懒的，一切都没了朝气，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狗皮帽子，袖着手，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可是那些媒婆子却没有闲着。她们卯足了劲，蠢蠢欲动了。石头十七岁了，是村里唯一念过高中的，自然有好几个媒婆前去提亲。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冬季兴修水利大决战是不允许请假的，石头迫不得已，下午歇了工偷偷回家，好在，和女孩相亲都是在晚上进行的。
　　 石头未来的媳妇叫腊梅，尽管晚上灯光较暗，腊梅的外貌看不清晰，但是轮廓还是很美丽的。小树苗的身子骨，抽条得凸凹有致，厚厚的小红棉袄也掩饰不住她的风韵，一双大眼睛，一看，就像过电似的，让石头酥麻了半边身子。
　　 情窦初开，石头内心充满了憧憬，每天晚上都会偷偷跑回家，尽管见不到腊梅，但是听娘唠唠腊梅家里的事情，心里也感觉到每个毛孔仿佛被熨斗熨过，熨帖得舒舒服服。
　　 这天天还黑黢黢的，石头便急匆匆从家往工地赶，见到了胖墩，大口喘着气说：“我撞见鬼了！我撞见鬼了！”
　　 那天早上，走在回工地的半路上，石头就有了尿意，可是四下空无一人，说实在的他有点怕，没敢停下来，直到走到了接近他们住宿的村边，才在一棵光秃秃的枣树下，解开裤腰带掏出家什放尿。由于憋急了，开始的时候一点也不畅快，而且还伴随着一点疼痛，等冲开了流，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源源不断，石头也顿觉酣畅淋漓。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一扇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石头一激灵，尿也自动刹住了。石头看到对面门里浮出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在门口晃了晃，一下子不见了。稍后，门口又出现了一颗脑袋，窥视了一番，晃了晃，披着一件军大衣，走道的身影那么熟悉，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失踪了。石头经这么一吓，也不尿了，赶紧跑起来。
　　 石头说：“这么早的天，也不知是人是鬼。”
　　 胖墩说：“鬼走路是没有声音的。”
　　 石头后来想明白了，那个身影就是连长黄长贵，那个屋子就是记分员穆桂英租住的，不过，他谁也没敢说。
　　 以后的日子就像日历，不需要排版，天天一个调子，三点一线。工地上挖土运土、伙房吃饭、收工睡觉。
　　 在这期间，他们又发现了穆桂英，被从连部办公室调了出来，再次来到了工地记工分，只是精神大不如从前，最明显的就是辫子有好几天没有梳理了，那只粉红色的蝴蝶结也不见了。记分的时候眼皮也不抬，一双媚眼低垂着，失去了往日的清澈和动人，衣服也不够得体，松松垮垮的，显得臃肿肥大。
　　 好在石头情有所移，不再关注他了，他的心中全是腊梅的影子。
　　 胜利水库就要竣工了，工地上依然是热火朝天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