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进屋就靠在门边蹲下了，那蓬乱的花白头发和络腮胡子长时间未做修理，看上去就像个疯子。
　　 我说：“到底啥情况？”
　　 胡小雯说：“大同是治不了啦，人家专家叫上北京。亲家您说咋办呀？”胡小雯看着老杨问。
　　 老杨抹了下毛茸茸的脸，长长叹了口气。
　　 我看出老杨已经无能为力了，不便表态。
　　 胡小雯眼盯着老杨又问：“亲家，您是不是不想管了？要是不想管，您说话，我寻管的人去。”
　　 老杨有些不明白，抬头看着胡小雯。
　　 胡小雯说：“看啥，我知道您是怕人财两空哩。要是不想管，有人管哩。您得立个字据，谁给花钱治好，人就归谁了。我不愁寻个掏钱的。”
　　 老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儿子娶了个媳妇，眼下治病又花了这么多，要是莉莉有个三长两短，他再拿啥给儿子娶哩。听亲家母的话音，再不掏钱，人死了连个尸首也落不下。老杨一下心亮了，“管，管，我多会儿说过不管了？”
　　 “要管咱就赶紧凑钱上北京。”胡小雯说。
　　 老杨犯了难：“亲家母，您说说，这立刻到哪寻去哩，别说是借钱，就是抢银行也得先踩住盘子哩。”老杨扯着一副哭腔说。
　　 胡小雯很干脆：“我知道您寻不出了，我能寻出来，出三分、五分的利息我贷去，反正女儿是我的，别人不会替我着急。”说着话，胡小雯就跳下地准备走。
　　 我老婆说：“姐姐，你干啥？”
　　 “回村借钱去！”胡小雯边穿鞋边说。
　　 我说：“再忙也得吃饭啊！”
　　 “我哪有心思吃饭，莉莉的命还在那儿放着哩。当是你们呢没生她养她，不着急。”说着话，她已经走出了家门，脚步重重地朝外面走了。
　　 我们紧喊慢喊她都像没听到一样。
　　 老杨慢腾腾站起来，也朝外面走了，我们怎留也留不住。
　　 胡小雯真是有做法，回村半天就高利贷回五千块钱。我把自己家里的五千元拿出来交给她，让她先上北京，有啥情况电话联系。
　　 我们正为老杨没来担心时，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老杨，走进屋我才看出，老杨不知让谁把胡子头发给剪了，只是剪得深一下浅一下的，就是这样也比那个疯子样儿强多了。
　　 我问：“借上钱了？”
　　 老杨说：“高利贷了五千。”
　　 真是，人着急了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为给莉莉治病，老杨已经拿出两万多元了，胡小雯也拿出近两万。
　　 两个人没多停留，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莉莉在北京人民医院住了十天，我和老婆依然是天天打电话问情况。北京又像前两个医院那样，重新大检查了一次，还是没有查出病在哪里，把病人送进重病监护室，一天天观察着。每天用能量药物和消炎药维持着。
　　 住院十天，胡小雯给我打回电话哭着说：“主治专家又让转院，说北京好医院很多，叫到武警医院看看。”
　　 我说：“那就到武警医院。”
　　 胡小雯说：“身上的钱已经花完了，去别的医院别说治不了，就是能治了，谁又会给白治呢。”“莉莉，回吧，妈算尽力了，再来趟北京，甭说没钱，就是有钱，看来你这病也没人能治了。”电话里，我听到胡小雯哭得气都换不上来了。莉莉哭着劝母亲：“妈，你得打起精神来。我要回家，你不能让我死在北京啊！”
　　 听了女儿的话，胡小雯更是泣不成声。她叫着女儿的名字：“莉莉，莉莉！”莉莉也低声叫着：“妈，妈！”
　　 母女俩哭作一团，病房里的老杨和儿子也都哭开了。
　　 接完胡小雯的电话，我和老婆打扫开了西屋。电话里我已经告诉胡小雯：“回来直接到我家。”老婆惦记着外甥女，也哭哭啼啼的。我劝了好久，也不起什么作用。
　　 下午，一行四人回来了。
　　 首先看到的是胡小雯。她瘦得不成样子了。染过的头发很长，根部长出齐齐的一截灰白，走路一深一浅的，好像大风都可以吹倒似的。
　　 老杨和儿子小杨架着莉莉紧跟在后面。
　　 莉莉是靠着退热拴一路退热才坚持回来，她头发披散着，脸色发青且黄，大概是胳膊无力的缘故吧，那情形就不像是架着，倒像是提着，上衣提到了胯骨上面露出了一片白白的肚皮，裤子却下拖着。
　　 老杨和儿子也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特别是老杨，衣服纽扣错了位，样子特别滑稽。
　　 我赶紧跑上前，转身背起了莉莉，只听莉莉叫了一声“姨夫”，就吸吸嗒嗒地哭起来。我边往家跑边安慰说：“莉莉别哭，咱们回家了，你没事了。”
　　 老婆早已铺好了被褥，放好了枕头。我把莉莉背进家扶到炕上，扶她躺下，莉莉含着泪无力地说：“还是家里好啊！”
　　 我问胡小雯和老杨：“这下怎么办呀？”
　　 胡小雯大躺在炕边，少气无力地说：“这回你想怎看看去吧。”
　　 老杨也变了口气：“他姨夫，给输点液，让她多活天。”
　　 既然两位不反对我动手，我就很快挂起了输液吊桶，兑好了药。
　　 我拿起莉莉的手，只见输液针扎完的地方，有的已经变硬，有的发青发肿，简直无法下手，胳膊和腿上也是针痕累累。这一个月时间，她真是受尽了痛苦。常和病人打交道的我，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这孩子从小在我家长大，我看见也心疼啊。
　　 我小心翼翼地把输液针头扎进静脉血管，用胶贴固定好。然后就去开中药。
　　 金银花、麻黄、杏仁、虎杖、大青叶、生石膏、黄芩、柴胡、鱼腥草、青蒿、贯众、地龙、僵蚕、野菊花、甘草。这是一个清热解毒、宣肺平喘的方子。我遇到过不少高烧的病人，都用这个方子经过对症加减服用，没有一例不见效。我撮好药煎上，正端着药碗往过走，就听胡小雯叫喊：“她姨夫，莉莉又高烧起来了！”
　　 我急忙过去，取了一枚退热拴让胡小雯给女儿塞进肛门。过了一阵儿，莉莉的高烧退了下去。我端了不冷不烫的药水喂病人喝下去。晚上，莉莉的体温第一次降到了摄氏38.5度，而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才又回升到摄氏39度。全家人从心里都感到有了希望。
　　 昨晚，我顾忙着招呼病人，见病人痛苦的样子，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所以没有给大家好好做顿饭。早晨，病人好像精神不错，坐起来和大家说着话，一家人心情也都轻松了许多。老婆专门做了莉莉最爱喝的绿豆稀饭和爱吃的小馒头。莉莉竟笑着说：“我今儿想吃点儿饭。”大家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老婆给莉莉盛了多半碗香喷喷的稀饭，用碗倒过来倒过去，等不烧了，递过去。
　　 莉莉喝了一口说：“我感觉出饭香了，看见二姨的咸菜也想吃点。”
　　 吃了一口咸菜，又说：“姨夫，我能不能吃口馒头？”
　　 我说：“怎么不能，想吃就吃。”
　　 胡小雯用筷子搛了馒头，送到女儿跟前，笑着看女儿一口一口吃着。全家人的眼睛也都集中到莉莉身上。
　　 莉莉喝了两半碗稀饭，吃了两个小馒头，还想吃。我怕多日没吃饭，一下吃多了肠胃受不了，拦住了。
　　 上午，我接着给她输液，并把昨晚喝剩的一半草药水让她喝了。
　　 十点多，我测试了一下莉莉的体温，是摄氏37度。
　　 看着院子里暖暖的太阳，杏树粉嫩嫩的花朵，莉莉忽然提出要到院子里转一转。
　　 她妈说：“院里有风，你身子正虚着，等好一点再出去。”
　　 公公说：“就是，还没好哩，不能出去！”
　　 莉莉看着我问：“姨夫，你说能不能出去？我一个多月没见日头了。”
　　 快要正午了，我出去试试，感觉不到风，空气很清新，杏花的香味弥漫了一院。莉莉有出去的渴望，我还是满足了她。
　　 莉莉慢慢下了地，感觉地下有些虚，久病的身子，脚下不踏实是很正常的事。
　　 胡小雯跳下地，走在女儿身边，做女儿的拐杖，脸上露出了笑容。
　　 莉莉靠窗台站着，挺挺胸脯，长长吸了口气，嘴里叫着：“哦，好舒服！”
　　 家里人都出了院，跟在莉莉的后面。
　　 胡小雯问我：“你说，莉莉的病会不会再往回返了？”
　　 我说：“应该不会了。”
　　 老杨问：“亲家，按你这一说，莉莉的病就算好了？”
　　 我说：“应该没大的问题了。”
　　 胡小雯说：“瞎猫撞住个死耗子，花了四万多没治好的病，怎就叫你把个病治好了。”
　　 莉莉说：“姨夫的医术高明是大家公认的，你怎么说是撞上的。我现在才明白，有病不能动不动就上大医院，有时候大医院真不如乡下的老中医管用。”
　　 从莉莉看病的经历，我也觉得，大医院有许多弊病。比如三家医院，把时间和钱都花在各种检查上了。一个月，用在病人身上的药，全是维持生命的能量。根本没有对症用药。我知道，医院要挣钱养全院上下许多人，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做那些重复的检查，根本不考虑病人的负担。为什么不在其他医院检查的基础上，做独辟蹊径的探讨。不明白现在的大医院什么都让仪器说话，医生竟成了仪器的奴隶。医生没有诊断能力，只有看检查结果的本事。这样简单的病，竟无能为力，要是让他们做一个乡村医生，恐怕都得饿死。我们做医生，十八般武艺都得有，看病必须立马见效，不然，病人就不买你的账。
　　 不管怎么说，莉莉的病总算好了。尽管大家后悔当初没有直接交给我看，白花了四万多元冤枉钱，几家人家原本艰难的日子，如今更窘迫了。好在有惊无险。老百姓头皮硬，有什么苦难，慢慢顶着呗。不然，找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