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根摇着头说：“媳妇不娶了。”
　　 来香听儿子说不娶媳妇了，心里一“咯噔”，脱口说道：“连根，人家是不是打你哩？”声音颤颤的。
　　 二鼠旦拐着脖子说来香：“就就就你以为是叫他就来当新女婿哩，就就八大碗席就招待他哩。”
　　 拦套也意识到连根不娶媳妇肯定有原因，就悄声问：“是不是狱警打你了？”
　　 连根摇头。
　　 拦套听人说，里面的犯人打犯人，就问：“是不是犯人打哩？”
　　 连根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忽然哭着说：“往死打哩！”
　　 来香听儿子哭，“扑哧”一声也哭了。
　　 二鼠旦说：“就就你就不该就就就抢人家嘛！”
　　 拦套听别人说过连根抢劫，就说：“哪个你抢了人不走，还又去喝酒去了？人家喜娃咋就跑了？”
　　 连根不说话。
　　 二鼠旦拐着脖子说：“他就就还当是就在村里呢，偷个鸡子就就寻个家就吃了。”
　　 来香说：“还不是你害的，他偷鸡子你去喝酒，吃完一回想吃一回。”
　　 二鼠旦被说到了病处，红了脸拐着脖子用手指着来香，就是说不上话。
　　 拦套说：“老二你甭嫌来香说你，娃们可不能瞎教育，得按正道来哩。”
　　 正说着，狱警进来了，说：“时间到了。”
　　 连根忙忙喊：“妈——救我！”
　　 来香哭着叫：“连根，连根——”
　　 二鼠旦中午回到家，和拦套喝了一顿酒，商量给法官送礼减刑的事。下午出地，把别人的葵花饼割了半车，割的时候手劲很大，带着气。上午探监给了看守一条云烟，二鼠旦心说要把损失补回来。
　　 来香从城里回来就躺在炕上不起了，逼着二鼠旦花钱为儿子减刑，二鼠旦不愿意。拦套让表哥问过，像连根这案子，刑法上有规定，应该判有期徒刑三至五年。拦套说，这法律就是为法官闹钱定的，三至五年，送钱就是三年，不送就是五年。现在，三千五千拿不出手，动不动就上万。
　　 二鼠旦回得又很迟，回院卸了车，喝了一顿闷酒，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地下的老鼠“吱吱吱吱”打架。院里的老驴隔一会儿就打个响鼻。来香也没睡着，不住地翻身，翻着翻着就“吸吸”地哭起来。
　　 二鼠旦想来想去，这钱都省不下，花了钱，判几年都没事，不花钱，判多了，连根出来不让，女人也不让，非闹着回四川不可，就自己这光景，来香一走回来不回来就两说了。
　　 二鼠旦黑地里坐起身，冲着女人睡的地方说：“就就甭哭了，花就就就花哇！”说着，摸黑到堂屋，搬开大瓮，摸索着起了地砖，把一个瓦罐提留起来，宝贝似地抱在怀里，进屋放在炕上，猴儿似地上炕拉严了窗帘布，“咯吧”一声拉着电灯。电灯下，瓦罐里的塑料纸灰白灰白的，没有一点生气。二鼠旦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层层展开，就见塑料纸包里包着个铁盒，打开铁盒有一个塑料布红袋袋。二鼠旦从袋袋里拉出一沓硬挺挺的花花绿绿的长方形单据，颤抖着干瘦的手翻着看了一张又一张，最后抽出两张，放在一边，双手一左一右一下一下抹着眼睛“呼哧呼哧”哭起来。
　　 二鼠旦让拦套又进了一趟城。
　　 送走拦套，二鼠旦特别不放心二儿子续根，就去了一趟砖厂。他先找到本村开砖厂的喜顺，打问二儿子续根的情况。喜顺说，续根干活儿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每天喝酒吃肉，溜开空儿就下村偷鸡摸狗，你管吧，要不，续根也要坏了。
　　 二鼠旦听了喜顺的话，心里一阵着急，就到拉砖坯的场子里找续根。续根一看见二鼠旦就皱了眉头问：“你来干啥？”
　　 二鼠旦说：“就就就你守着家就不回家吃饭，我就就不放心。”
　　 续根斜着眼说：“我二十几的人了，还能叫狼吃了！”
　　 二鼠旦说：“就就你看看别人就的娃们，都就学好哩，就就你们弟兄俩咋就就不学好？”??
　　 续根冷笑一声说：“你结巴得话都说不上来，快少说吧！”
　　 二鼠旦大张着嘴说不上话来，悻悻地走了。
　　 二鼠旦好说歹说来香总算和他出地收秋了。老俩口每天赶着老驴拉的平板车，走了回了，往回拿葵花饼和玉米。一到地里，二鼠旦就想进别人地偷点，来香看见就骂。可是二鼠旦好像有了瘾，一进别人地就有了精神，收割自己的庄稼总是无精打采的。
　　 下了一场秋雨，砖厂停了产，续根领了一把小年轻到家喝酒玩牌，每个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不大的一间屋子里烟装得满满的。二鼠旦好喝酒，挤在娃们中间，刁刁抢抢喝酒吃肉，气得来香用眼一别一别地瞅。二鼠旦一见来香用眼剜他就像打惊了的狗，夹着尾巴溜走了。
　　 雨一停，二鼠旦就和来香出了地。续根和娃们在家里清理西屋，把堆在炕上的乱衣破裳扔在院里，杈、耙、扫帚一应谷场上的用具，也都扔了出去。二鼠旦和老婆回来，看见那样子都很生气，来香默默收拾着，二鼠旦结巴着骂：“就就就狼嗑你头的，就就你拾掇开停尸呀，就就……”
　　 来香说：“你少说两句吧，平日里不调教，现在瞎骂有啥用！”
　　 二鼠旦说：“就就怨我呢，都是你就惯就惯出来的。”
　　 续根和娃们白天在家里玩，夜里出去了。
　　 来香对二鼠旦说：“黑天摸地的出去，不是做没的去吧？”
　　 二鼠旦说：“你就就就以为是做就有的去了？”
　　 来香和二鼠旦都很无奈。
　　 俩口儿呆在家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收罢秋，村里的剧团又张罗着出去，团长到各家通知人，二鼠旦也想参加，可剧团人都不喜欢要他。
　　 二鼠旦找到拦套，让跟团长说说情。
　　 拦套和团长是铁哥儿们，一说就答应了，团长说：“你得跟他说好，手脚尊贵点，别见了啥爱啥，往走偷啥。”
　　 拦套在和二鼠旦喝酒时吩咐道：“做人，别把名誉坏了，你那手脚我知道，见啥就想摸捞啥，这回人家是看我的面子，你可不能给我丢人。”
　　 二鼠旦说：“就就就你放心，就就我再也就不干那事了。”
　　 二鼠旦每天参加剧团里的拉戏，为亮戏做准备。
　　 演员有外村调来的，虽然年年出去演，但一日不演就生了，不拉拉不行。每年的亮戏，剧团很重视，亮戏就在本村，三天演六场，村里给吃三天好饭，不收演出费。演好了，村人会夸演员态度端正，不应付，今年出去会顺顺利利，能挣两个好钱。演不好，村人骂不说，出去不是接续不住台口，就是出这样那样的麻烦事。
　　 拉戏就在村委会院里，武场的师傅们坐在场边，演员按正式演出的排序，该走场就走场，该道白就道白，一招一式，都不能丢三拉四，只是唱的时候用低音前嗓子，不用后嗓子。“耍孩儿”戏用后嗓子唱才有味，但后嗓子很费劲，演员们都注意保护嗓子。
　　 这天，剧团正在拉《打佛堂》一场，场子外面有不少看热闹的。二鼠旦过去饰演旦角，这些年人们喜欢看女演员演的旦角，男演员演不受欢迎了，二鼠旦就改演生角。
　　 《打佛堂》里有一场老黄金到狱里探望女儿黄桂香的戏，二鼠旦演老黄金，外村一位女演员演黄桂香。正拉到老黄金和女儿在监狱相见的时候，从外面走进几位警察，是找二鼠旦的。
　　 警察问二鼠旦见没见二儿子续根。
　　 二鼠旦说：“好几天了没回家，怎么了？”
　　 警察说：“砖厂的电线被人盗割，据调查，嫌疑人中有你二儿子续根。”
　　 二鼠旦一下傻了眼。
　　 警察说：“你二儿子回来报告我们，投案自首可以减轻处罚，要是知情不报，按包庇罪论处。”
　　 二鼠旦没心思拉戏了，回家眊老婆来香，来香早哭成个泪人了。
　　 街上看热闹的人都围在二鼠旦门口，“叽叽喳喳”议论着。说六七个娃们割了砖厂的动力线，拉到县城废品收购站卖，被公安局查出了。见二鼠旦回来了，都指指点点小声说着二鼠旦。二鼠旦低着头缩着脖子回了家，再没敢出去。
　　 连根判下来了，有期徒刑三年。二鼠旦接住拦套从城里打来的电话，说看守所让去结账，连根赊东西欠账有两千多，近日就要解往外地监狱，让他们俩口儿去送一送。
　　 二鼠旦让老婆寻出连根的冬衣，又扯出一张存单，取了两千五，进城交了欠款，五百给了连根，二鼠旦心疼钱也心疼儿子，疼出一副嘴脸来。
　　 亮戏的日子到了，剧团团长为二鼠旦家里连着出事，心情不好，劝他不要参加亮戏了，等出外演出时再参加。
　　 二鼠旦摇摇头说：“就就就我还是就参加吧，就就在家呆着又能就怎样。”
　　 下午演折子戏《送京娘》，没有二鼠旦的角色，晚上是《打佛堂》，二鼠旦演老黄金。
　　 拦套看完下午戏，就进了二鼠旦家。二鼠旦买了酒，让来香炒了菜，两个人喝起来。
　　 拦套问二鼠旦：“续根可能去哪里？”
　　 二鼠旦想想说：“就就就亲戚家就不一定去，朋友就没有个正经就就朋友。就就我看就不知在哪窝藏的哩。”
　　 拦套试探地问：“警察不是让投案自首哩，你不寻一寻？”
　　 二鼠旦挠挠头皮说：“就就我看他就回来呀。”
　　 正说着续根，续根从外面进来了。一进家就找吃的。
　　 来香问：“续根，这几天你去哪了？”
　　 续根一手拿着白面馒头，一手拿一苗葱，边吃边说：“哪也没去。”
　　 拦套问灰头土脸的续根：“警察让你投案自首，你去不？”
　　 续根说：“不去！”
　　 二鼠旦说：“就就就不能去，进去就就可受罪哩。”
　　 二鼠旦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五块钱，对来香说：“就就你去再买就一瓶酒，就就续根不知就几天没吃饭了，让他就就好好吃一顿。”
　　 拦套看看二鼠旦，劝说道：“老二，续根的事你要想好了。”
　　 二鼠旦低头大口喝了杯中的酒，用拳头捣了一下大腿说：“就就就拦套哥，我就想好了。”
　　 拦套还想劝说几句，二鼠旦用手止住说：“就就咱先吃饭，吃完就就就我得化妆就就去呢。”
　　 二鼠旦吃了几口馒头，用罐头瓶倒了一瓶水，见拦套放下了筷子，就说：“就就就吃好了？”
　　 拦套说：“吃好了。”
　　 “吃好就就就咱出去哇！”
　　 拦套说：“出去哇。”
　　 一出院门，二鼠旦拉住拦套的衣襟忙忙地说：“就就就快给公就公安局就打电话！”
　　 拦套明白了二鼠旦的意思，掏出手机拨通了号。
　　 二鼠旦说：“就就你说哇，就说我就就叫你打的。”
　　 拦套照二鼠旦的意思说了。二鼠旦提留着水杯去了化妆室。
　　 演戏不在村中央的旧舞台了，旧舞台太破旧了，屋顶的灰瓦黑锈斑驳，前檐的木头丝丝缕缕地披挂着，后墙开了个大窟窿，很久了也没人修理，前台的台角坍塌了。再说，那旧舞台也太小了。剧团团长自己买了汽车，经过改装，成了一个移动舞台，顶子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也挂着幕布，加长加宽的车底板，不仅演员活动的空间很大，连武场人员的活动地方都有了。啥时候想唱，开出汽车，往开一打就便宜了。
　　 汽车舞台就打在团长的门前，这里是旧村延伸出来的新村，宽大而平坦，紧贴入村的大街，中间铺了水泥，路边栽着垂柳，村里有大型活动，都在这里。
　　 人们早早吃了饭，来到了舞台前，不像过去拿着凳子挤在前台，而是松散地坐开去。坐在中间的主要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男的女的站在外面说笑着、打闹着。
　　 演员们早化妆好了，演出的锣鼓一响，大喇叭把声音传得满世界都是，没有调好的音量，偶尔会发出一声尖亮刺耳的怪音。锣鼓声一停，戏就开了。老黄金出来了，是二鼠旦扮演的，人们左顾右盼地议论着。二鼠旦第一次演生角，却表现得沉稳老练，那台步，那身段，村人看了都觉新鲜。
　　 黄金是员外人家，不幸中年丧妻，膝下有一女，名叫黄桂香。黄金常年在外做买卖，桂香留在家里无人照料，于是续娶了丧偶的寡妇黑氏，黑氏身边有一子名叫王待才，这王待才从小不学好，随母改嫁到黄家，一心想谋算黄家的家財和黄桂香。不久，黄家夫妇矛盾渐生，经常吵闹。后来，王待才起了杀死继父霸占黄桂香之意。一天晚上，王待才趁继父和母亲熟睡之际，持刀闯入卧室，一刀砍在继父睡觉的地方。谁知继父夜里睡梦中和夫人换了位置，王待才亲手杀死的竟是自己的母亲。王待才弄巧成拙，反诬母亲是黄金所杀，黄桂香心疼父亲年迈，把杀人之事揽到自己名下。桂香入狱，黄金探监，情节非常凄婉。黄金一家吃斋念佛，但没有善报。黄金怒打佛堂，却发现了王待才在佛堂祷告时遗忘在佛龛的血衣。黄金持衣告状，冤案才得昭雪。
　　 《打佛堂》最精彩的地方就是探监一场，父女相见，惺惺相惜，演员要是演技高，能把全场观众的眼泪都逗出来。
　　 一阵警笛响过，戏台下的人们像听到头雁警示的雁群，把头高高地举起来，来回观望着。警车怪叫着从人们身边疾驰而去，台下骚动了一阵平静下来。
　　 二鼠旦演探监一场，观众心里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期待，武场师傅们也特别地用心，“吧嗒、仓仓仓仓……”锣鼓过后，紧接着就是一段滚板。“罢了，儿啊！”“在禁地我叫了一声黄桂香呀，我的儿呀，桂香女呀！”女儿黄桂香同时呼唤着：“我叫了一声老爹爹呀，老父亲呀！”就这一句，拖腔特别长，父女俩声泪俱下，你呼我唤。在以往的演出中，男女演员演起来让人总觉得浮、假。二鼠旦一叫板，来到禁地，一个跪扑，高亢清脆的唱腔一气灌下去，且眼泪流得哗哗的。演黄桂香的演员看见二鼠旦泪如泉涌，声调悲戚，心里暗暗佩服老演员的演技，小心配合着，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父女俩相拥而泣。观众的心都被二鼠旦吸引了，精神都被二鼠旦摄住了。人们的眼泪跟着二鼠旦流着，心里都酸酸的。
　　 探监结束了，人们意犹未尽。二鼠旦回到后台，眼泪仍然不止，哭声仍然不住。一会儿人们醒过神来，掌声“哗”地一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