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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时光之冷(散文)


作者:端木赐 童生,905.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98发表时间:2015-02-27 17:31:18

【流年】时光之冷(散文)
   不久,姑姑又出车祸。姑父在骨科医院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连忙去银行取出工资。母亲和大娘先碰面。寒风中,医院门口的小树林前,两个女人商量着应该拿多少钱。大娘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风吹得林木愈发萧条。父亲让母亲拿三千,母亲拿了两千,大娘拿了五百。天色渐暗,我想,母亲的脸色也不好看。姑姑在医院行骨骼牵引术,只能卧床静养。表哥在鼻梁上贴着创口贴,似乎还没痊愈。我能看到一些情感在渐渐疏远。
   所有的悲剧之间,哪怕无所关联,也尽皆能找到一个起点。这一年时光,牙齿像是一个顿点,把故事打了一个死结。父亲掉了一颗牙齿。舅舅掉了两颗牙齿。表哥掉了一颗牙齿。牙齿因为磨损有不同的命运。理应如是坚硬的事物,却最容易不堪重负。坏掉的牙齿是松动的时光,我们总是在时光中摇摆,在不断磨合的情感中受到伤害。
   父亲依旧沉默着。而生活就像是一壶烈酒。少年时我送父亲酒壶,他在家中留给这容器一个醒目的位置,艺术品一样摆放。父亲数年来,始终试着与我对饮,至今不得。我不知道,这是父亲对酒的表达,还是对儿子的表达。我和父亲之间缺少沟通。我只会在保护母亲的情况下,大声吼他。父子之间所有的亲近都是笨拙的。我隐约想要和他喝一次酒。但绝不是现在。母亲不喜父亲饮酒,时有尖酸刻薄的腔调。她坚定地认为,是酒精损伤了父亲的牙齿。可到底是什么伤害了牙齿?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每个人都愈发沉默。
   生命里有太多留不住的事物。哪怕心里有把锁,但是锁住的东西也会有变质的一天。于是我们宁愿眼睁睁看着那些变质腐败的过程,直到彻底将之失去。微小细弱又令人心痛的事物,那些无法偿还的东西,那些被轻易摧毁的情感,都无法表述清楚。
  
   『七』
   日子是圆的。像树上一个鸟巢。像一个钙化病灶。像一个寄生虫囊。日头渐渐变长,天气似乎有转暖的迹象。但这种暖只是相对的,我的身体还是冷。我像是离群索居的候鸟,寻觅着,却只看到这个冬天的虚妄,它是我内心的躁动,以及外表的平静。
   北京愈发冷清。远离家乡的我一直找不到根系,伸出三两条枝叶,不足以怀抱太阳。我怂恿父母来北京过年。三个人的年。愈发自私的年。北京的繁乱并没有屏蔽家乡的故事。那些无法回避的事情,总是像碎片一样被风吹过来。所有人的生命都在延续。以自我的方式延续,以血脉的方式延续。还有一些没有延续的,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承接。
   母亲千里迢迢,从家乡移植到北京的一株植物,始终无法蓬勃生长。只有这儿的绿萝,不断从花盆里溢出来。我相信生命的轨迹就是要画一个圆圈。
   大年三十,近乡情怯。抢不到火车票,不得已的迂回旅程。回家的路上有太多山,每一座山都飞奔在路上。我知道那是绵延的阴山。穿过无数个狭长的山洞,黑暗和光明不断坠落。等待中我吸了一支烟。我原本并不吸烟,除非喝了酒,除非无事可做,除非要过新年。
   母亲说,家里摘的花等你归来就盛开。母亲又提起找对象的事情,她隐隐有些着急。似乎只有我的生命是急迫的。但是我从来都不急。我不是那簇花苞。我有些抵触过年。我穿上班时的衣服回家。这表示一种常态。两年前买的的羽绒服和牛仔裤,有些不太合身。入冬时买的棉鞋,现在穿来显得有些过于厚实。普通的衣服似乎也具有象征意义。父亲不满我的穿着。母亲急忙拉我去百货商场,可是我一件衣服也不愿买。我说,羊绒衫太老气,春装夹克太贵,运动服已经买很多。说实在话,我有些盲目,还有些舍不得。最后我挑了一件班尼路的线衫,一百三十元。红色的,至少看起来喜庆。或许这对父亲而言是一种宽慰。这些年,他总是希望把钱花在我身上。
   忙到最后一刻,母亲才贴春联,贴了又掉,她叫我去粘,我喊父亲。母亲是这些年才开始贴春联的。母亲说,春联里不要带“财”字,太俗气,有“福气”和“安康”就好。我喊父亲去帮忙,他可以做任何事情,贴春联,挂灯笼,放鞭炮。我只是想置身事外。
   这一天,似乎每个人都要粉饰自己。一个人的模样,藏着一年的风尘往事。如果有些不堪或疲惫,谁也不愿被看穿。染头发,换衣裳。而我只是过了最为朴素漫长的一年。或许是因为平淡,才心怀暗淡。母亲从衣柜里挑出最新的旧衣裳。这就是她过年的姿态——在所有旧的生命中找到崭新的部分,加以盛放。母亲如此。姥姥如此。朴素的女人大抵如此。姥姥过节前给母亲悉心擦了旧皮鞋。
  
   『八』
   母亲在饭馆订年夜饭,已经成为惯例。两个房间,两桌亲人,父亲家,母亲家。姑姑还在医院躺着,无法翻身。母亲不愿看到姑父来,姑父还是来了,喝杯白酒,打包饭菜返回医院。表哥没有来,去年表哥就找理由没来。去年的理由是剪发。今年没有任何理由。一桌饭,越吃越萧条。萧条是生活的荒芜。没有张扬和喜悦的声音,餐桌上开始陷入沉闷。像是患了某种隐疾,所有人都避讳不提,似乎日子就一如既往在持续。沉默的时候,房间似乎有些拥挤。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去。
   两个舅舅衣裳同款,外套是黑白格,今年流行太空棉,里面是黑色长袖,贴着银色的亮片雪花。他们的身子瘦削,衣服包裹着像是女装。这一定是二姨买的衣服,母亲不喜。姥姥身着碎花绿袍。母亲穿着大红袍。花红叶绿,仿佛春意盎然。我说姥姥的衣服漂亮极了,姥姥笑得合不拢嘴。我从北京给姥姥买的吴裕泰花茶,闻起来很香。饭间,姥姥在母亲的包里偷摸塞了三百元钱。一定是茶叶的钱。这一桌饭钱是姥姥付的,关于付钱的事情,姥姥的态度宛如磐石不可撼动。母亲说,明年不再张罗父亲一家人的餐饭。父亲沉默不语。
   感情有时候是一种拉扯。姥姥和姥爷坐在桌子两端,互不看对方一眼。一张圆桌坐成椭圆形。姥姥嘴馋,什么都想要尝一尝。姥爷吃得少,开始一根一根吸烟。两个小舅舅在抢酒喝,平日里喝酒的机会不多。一个人五两酒下肚,肚子里的往事沸腾,开始夸夸其谈。姥姥怒目瞪他们,姥姥的眼神像刀子。姥姥转头看向我的时候很慈祥,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舅舅说道,江湖险恶,需要左右逢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舅舅还说,他在厨房做配菜师傅的时候,有小徒弟鞍前马后侍奉左右。姥姥色厉内荏地说,快点闭嘴。
   眼瞅着局面无法控制,母亲说,舅舅们说得都对,只是酒不能再喝。说到酒不能再喝,富富舅舅来了脾气,他说:“我有多少酒量我清楚,不要管我!”如果再说,舅舅也许会暴躁,也许会恸哭。临近尾声,母亲说,赶紧散了吧,这饭不能再吃。母亲小声叮嘱姥姥,回家以后不要埋怨舅舅。每一个节日似乎都是如此草草收场。
   回家的车子驱赶一年的时间到尽头。生命如此点燃,熄灭,周而复始。小舅舅不在场。姥爷说,等我死了,他们就是你们的累赘。在他眼里,两个舅舅就像两座活火山,是隐患。姥爷又说,我存下十来万。母亲说,姥姥也存下十来万。两个老人心里的盘算,就是要让他们活下去。姥爷的心愿,就是年后给两个舅舅谋个低保。理由是大脑发育不全。
   要知道在年前,病情稍好的姥爷又去药房坐诊。天黑路滑的,姥爷终于舍得花钱坐出租车。喝了酒的父亲舌头发直,他说,我有饭吃,就有他们哥俩的。我以为,如果没有酒精,他一定是沉默不语的。这种沉默往往是心里的不愿,行为上的默许。
   我也有些心事,只是我不愿说出口。我想沉默或许也是一种承担,也是一种懦弱。我们可以选择逆来顺受,也可以把生活作为突围的战役。我只是不想变成温水里的青蛙。
   大年三十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随风远去。不知不觉二十五岁。对比已经入学的侄子,我已经改变太多,但是也失去很多。生活的艰难并没有将谁打到,何况这些本也算不上什么磨难,只是人与人的交流变得愈发困难。
   我们的困局只会让后代生活得更加孤独,或许也更简单。简单只是一种孤立无援。
   夜色漫漫,长街环绕,熙熙攘攘入梦乡。
  
   『九』
   没想到的是,大年初一,我遇见一场雪的独白。我不知道一片雪花的形状,或者一团雪的模样。我只是远远的看着,错过了夜晚漫无边际的坠落。没有飘雪的清晨,窗外只有一片完整的雪白。这一季,一场一场的雪来过,似乎有意避开我的视线。这场回归终于与雪邂逅。雪是隐蔽的,就像大地的心事。正是因为雪的降临,让消逝的夜晚和眼前的城池,变得完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执于一场雪的到来。从北京一路向北。但是它让我的心完整。
   一场雪给冬天补上了残缺。看见雪的延伸,就仿佛看到自己生命的局限。有时候,无非是一块土地,一个院子,或者几间屋。过去,还要凭借油灯点亮。可是谁能够不受到局限呢?一个人,一个一个,接连走入雪地。恍恍惚惚的,真实又陌生。
   一场雪让时光沉寂。我不想破坏雪地的安然。我想到局限,想到自己一直受到凡世的牵绊。顺着轨迹流亡——铁轨,家乡,往返于世界的边缘。
   群居生活,本是一种暴露。我们会知道很多秘密,很多规则,以及很多黑暗。但是每个人都要保留一部分孤立的自己。那一部分是不能分享的生命,无以言表。
   生活琐碎如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砌成一堵完整的墙。我总是要面壁思过。有人说,这样的文字应该放在很远的将来去书写。当你可以更替生命的角色,去理解他们的时候,或者,看见了死亡和结局的时候。但是,这个世界或许从来都没有结局。
   我更愿看到的是,我们允许所有悲伤的事情存在。我们坦然接受所有的改变,所有我们趋于完整的进化以及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我愿意看到一些清醒。
   我看到父亲走在雪地里。我看到母亲走在雪地里。我看到老人走在雪地里。我看到舅舅走在雪地里……他们走在风雪中,从来都是一个人。我想要看到的事情似乎还有很多,比如他们之间的相互搀扶。但这些都不是结局。我不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于爱与恨。
   爱与恨都是过于鲜明的感情。我对自己的感情从来没有那么明确。
   有时候需要靠近一些,有时候选择远离一点。我依旧在流亡和逃窜。
   雪地很滑,扭伤的脚踝依旧在疼。我要走慢一点。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如初。是的,它又怎么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看不见的伤依旧潜伏着,等待和下一个伤口相逢。
   我见到越来越多的出行者,雪地花了脸。我记得那天的阳光。那天的鞋子。那天的泥土。
   我想到时光之冷。就像用雪搓手,慢慢的就感觉到暖了。似乎身体慢下来,路也就长了。
   其实我们是那样用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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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时光的冷暖是自己的感知,这要源于一段日子,季节,温度,以及脚裸隐隐的伤痛。这样的日子琐碎,甚而无味,但它却与你形影相吊,从不间隙地依偎着你。冬季里的时光就是这样清洌着,你要从冰冷中去想像一样温暖,堆积成小山的煤炭,它生出噼噼啪啪的火焰,它是生命的温度。一个人的冷暖, 一个家庭的冷暖,一个社会的冷暖就这样让人感知着。文章即从这样的角度切入,真实而无粉饰地写了家庭中的人物,外祖父母,舅舅们,父亲母亲,这些人物在文章中悉数过场,亲近,离疏,在一张酒桌上的冲突。无法断言这样一个屋檐下的人们,是怎样延续着生活的,坐在桌子两端的外祖父母,如同陌生人般,却也在对各自的冷漠中对家庭做着各自的打算。我们从外祖母坚持给“我”塞的三百元的举动中看到了一个坚忍性格的女人,也从二位舅舅的“富富贵贵”的名字中读出了草根人们对富贵生活的期盼。说实话读这样的文字时心里生出些酸涩,外祖父母这些人对家庭对情感的麻木,对下一代的过重的责任与承担,以及舅舅们无所事事、伸手啃老的无奈的现状,是这个落在很底层没有保障的人们的真实写照。一场雪落让这个单调的冬季多了许多情节,“我”看到父母走在了雪地里,“我”看到舅舅走到了雪地里,“我”看到了许多人走到雪地里,他们相互搀扶,也各自独行,也或,忍着脚踝的伤痛。文尾的那句“其实我们是那样用力地活着”,道出了许多意味,那是希望,是辛劳,是许多生活滋味的复合。好文赏读!荐阅!【编辑:雪飞】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228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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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        2015-02-27 17:33:41
  用力地活着,这一阶层的人们的生活。
2 楼        文友:蓝璎珞        2015-02-28 10:51:16
  时间里的冷,是以暖的眼神省察出来的。就像柴薪拒绝化作灰烬而张皇逃避火苗,却又无比灿烂地扑向那一团温暖。
   冷暖人生里,很多时候,只能粉饰自己的孤单,站在团圆里,祈祷那些冷而凉薄的事实,渐渐温热。
   用心,用力生活,每个人都不容易。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3 楼        文友:清鸟        2015-02-28 14:37:44
  时光之冷是一种感觉,更是一个灵魂的发现。本文看似冷色调地诉说,其实皆是生活的自然,人,只要活着,都是在各种冷暖中交融。这一篇力作,表达了作者本身高度的观察力和对生活的感悟力。
   通过脚踝受伤,姥爷病发,舅舅生活现状,以及所有家人的各种面目,这无疑与生活本身重合,在不悲不喜的诉说中,不作评价,不做欣喜,只是娓娓道来,而心的归属却在读者自己领悟。
   生活百态,冷暖皆有,只要活着,就要努力,用力地活着,让主题升华。欣赏美文,祝福问好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4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2-28 15:05:1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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