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父亲(散文)
正月初七的早晨,雾一样的云层,遮盖了整个天空,这云不似那夏天的云黑黑的在天际翻滚,而是像雾霾一般灰蒙蒙的弥漫在天地之间,死寂的一动不动,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之感。这一天,正是我父亲的祭日。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每年给父亲上坟,都是小妹从几里外的村子早早地赶到我家的老宅,等我和妻子从遥远的城市驾车赶回来。
父亲的坟墓,只是一个尖尖的土丘,在返青的麦田里突兀孤立着,那棵还没有长大的小松柏,在去年收秋种麦的时候,也被粗心的拖拉机手用深耕犁给梨掉了,这坟越发地在这空旷的田野里显得孤零零的。
妻子找来一根粗壮的树枝,在父亲的坟前用力地划下一个大大的圆圈,我点燃打火机,小妹便凑过来,将一叠厚厚的冥币点着,用嘴吹一下,然后把燃烧的旺旺的冥币放在圆圈内。妻子忙拿出袋子里金箔纸做成的金元宝和深蓝色纸做成的衣服放上去,那火即刻便窜起好大的火苗来。小妹和妻子一边将这些阴间使用的东西往火里放,一边还在嘴里念叨着:“爹,来拿钱吧!爹,来穿新衣服啊!”
小妹更是叮嘱得仔细:“爹啊,拿上钱多买些好吃的,苦了一辈子,不要再苦自己了!在那边,不要再抽那么多的烟了,酒也要少喝啊,爹,记住了吗?”
妻子用那根被火烧的黑光油亮的树枝,在还没有燃尽的纸堆里翻弄着,陡然增大的橘红色火苗猛然窜起老高,那少许的烟雾和燃烧后细碎的黑色纸沫,随风飞扬在空中。我撕开一个点心袋子,将一大块油汪汪的点心扔进火里,又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刚想撕开往火里扔,小妹一把抢了去:“咱娘不是叮嘱咱,不许给爹烧烟吗?”
也是,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每天早晨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的,大都是父亲的咳嗽声......
父亲秉性耿直,一辈子也学不会灵活变通,大大咧咧的脾性,又造就了他总为别人着想的处事风格。父亲对我是极其溺爱的,从没有打骂过我,但在我幼时的记忆里,却让我总是喜欢不起他来,因为他擅自做主的家风,让我善良的母亲常常跟他有吵不完的架。
记得那一年还是集体所有制的时期,父亲在生产队做队长。
别人当队长的时候,都能把家里的老婆孩子养活得光鲜滋润,可父亲却不然,在队里他不但是两袖清风,在对待集体财产方面那更是六亲不认,为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记得那年秋收后,队里的晒谷场上堆积着数不清的大豆、谷子和金黄色的玉米棒子。父亲半夜去查看,刚出村口,迎面便碰到一个肩扛鼓囊布袋的人,这个人看到父亲,将肩上的布袋扔下就跑,父亲大喊一声,几大步便将这个人抓住,一看,原来是父亲的一个本家大哥。这大哥便哀求我父亲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放了他,说以后做牛做马都要报答父亲。父亲不为所动,硬生生地将他拉到布袋跟前,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都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于是,父亲勒令他将布袋里的玉米重新扛回队里的晒谷场上,还按队规处罚了他。
第二天晚上,父亲不由分说便将还不到十岁的我和我家的那只黑色的大狼狗一起安置在队里的晒谷场上,从此,虽然队里晒谷场上的粮食再没有丢过,可为这事,母亲因为心疼年幼的我,和父亲又吵了一架。
再说那个被我父亲处罚了的本家大哥。这本家大哥也是个老实人,只是这本家大嫂,却是一个全村人都惹不起的“母老虎”。她对我父亲的六亲不认耿耿于怀,常常是像一只被人用木棍打了的野狼一样伺机报复。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一家子将我父亲团团围住殴打,虽然我被吓得大哭,却还是勇敢拿起一棵粗大的棉花秸秆向“母老虎”的后背上狠狠地打去。这“母老虎”转回头看了看愤怒的我,并没有转过身来打我,而是很快被赶过来的乡邻们给拉开了。“母老虎”似乎是还不解气,一边走着,一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父亲。
回到家里,母亲看着父亲脸上被“母老虎”抓得一道道的血印,心疼的只掉眼泪,可母亲的善良胆小,不可能去找“母老虎”报仇,只是不停地劝父亲不要再干这个队长了,以免“母老虎”再找事打架,父亲却不以为然,母亲又一次和父亲争执起来。
以后的日子,父亲依然是我行我素,也许是“母老虎”被父亲的凌然正气征服了,她再也没有找父亲的麻烦。
父亲大多的时候,是队里的事比自己家里的事重要。
那年是初冬季节,队里给每户分配地里的棉花秸秆。这棉花秸秆上大多都剩余着还没有摘干净的棉花和未开裂的棉花桃子。那秸秆上剩余的棉花和棉桃,便是每一个家庭用来过冬时,给老人孩子也包括自己做被子和棉衣棉裤的必需之物。当时,母亲生病在床,父亲只顾着队里的事情,看管分配给我家棉花秸秆的大事,就落在了我稚嫩的肩上。
那时候,大部分农村的家庭都不富裕,跨村来捡拾棉花的妇女很多。这些人看见我是个小孩子,大都会肆无忌惮地跑进分配给我家的棉花地里去捡棉花。我跑去西边撵她们,她们便跑到东面去捡,我跑去东边再去撵,她们便跑到西边去捡,最后跑不动的我只能站在棉花地里气得“哇哇”大哭。更有那爱占小便宜的地邻,趁我家大人不在跟前,硬生生的把属于我家的棉花秸秆多拔去了好多……
待到拖着病体的母亲急匆匆地赶来棉花地里的时候,偌大的棉花地光秃秃的,只剩下我家这一块地还没有拔掉。棉花秸秆上剩余的棉花棉桃,也早已被那些捡拾棉花的外村妇女摘了个一干二净。这时候的母亲,便一把抱住已经哭成泪人的我,不停地责骂起父亲来。
转眼到了联产承包责任田的时期,父亲的队长自然也干不成了。
父亲那时候不甘心只侍弄家里的几亩责任田,他联合几个要好的村民,组织起了一个毛驴运输队。那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清楚记得每次父亲赶着毛驴车去很远的地方拉货或者送货时,母亲都要给父亲烙上几张很香的白面大饼(那时候的麦子面,可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但父亲大部分时候都是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吃,而是每次都偷偷地往我的书包里塞上一张,好让我拿到学校去吃(那时候,学校没有食堂,中午饭都是学生从自己家里带过去,学校只管用笼屉给热一热。)
记得有一次,在将要过冬天的时候,父亲赶着毛驴车在路上走了两天两夜,才从大山里的煤窑上拉回来一车无烟煤来。那一个冬天出奇的寒冷,母亲决定把这车煤留下来自己用,父亲却偷偷地给那位无儿无女的五保户杨奶奶送去了半车,害得我家由于不敢往火炉里过多的加煤,整个冬天屋里都是冷冷的。这一次,母亲很例外的没有和父亲吵架。
后来父亲得了肺癌,在医院里把癌细胞切除了,但手术却没有成功。
父亲的一生,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也正是有了这些数也数不清的平凡父亲,才使每一个平凡的孩子,有了一个个幸福的童年。
......
回城的路上,天气还是那么灰蒙蒙的阴着,没有风的流动,空气似乎更加的沉闷了,只有急于回城的车流越来越密集,在这宽阔的一级公路上你追我赶,超车喇叭的“滴滴”声此起彼伏;那一棵棵在严冬里依然翠绿的松柏,傲立在公路的两侧,从我的后视镜里一棵一棵地向后面闪过……
哦,回城后,我一定要给父亲再买一棵更大更高的松柏,让它常绿在父亲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