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灯光黯淡着，或许是为了更好的赏雪。但我还是在床旁衣架上寻到了一件纯白的羽绒服，正欲往她的身上披去，她这时敏感了，嚷道：我不冷。
　　 我没有听从她，而是硬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这时，我听见了她的啜泣，在我走到她面前时，已泪流面满。蓦然间，我觉得亏欠这个人太多了，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拥抱，我把她紧紧地搂住了。
　　 她换做了另外一种哭泣，歇斯底里的那种，手不停地在我背上敲打着。我成了一个罪人，深深的愧疚弥漫着，我想赎罪，但不知道采取何种方式，要以什么行动。哭过了，闹过了。她异常安静地说：我想去那座山上赏雪，你愿意陪我去吗？
　　 我知道，她说的那座山，就是那天她说非常漂亮的。
　　 可我的心里难免为她的这种痴情所撼动，虽然想着几乎是不可能的，会冒着随之即来的危险。我说：真的想去吗？不惧怕冷？
　　 到底想不想去？
　　 要不明天吧？明日的雪景更漂亮，满世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可谓是银装素裹了。
　　 那是静止的美，我就喜欢动态的雪，那是生命在飘扬的感觉。
　　 在山巅有一座亭子，是专门为游客观赏日出而设的。
　　 抵达亭子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虽是凌晨，可由于雪光的闪烁，一点儿不觉得漆黑，反倒有些儿不适。我与她静静地伫立着，任随雪的纷扬，共享万籁的岑寂。大抵过了半个小时，她掏出了香烟，点燃一支，递了过来，我没有拒绝，接着便抽起来。火星扑闪扑闪的，很亮。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她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没有学会吗？
　　 我点点头。
　　 这博得了她的一番冷笑。
　　 我看着她抽烟。她那纤细而柔长的手指夹着烟卷，食指在上，中指在下，烟头轻衔在微红的嘴唇上，随着两颊的微微瘪下与悄悄鼓起，烟就烧了一截，嘴慢慢张开，徐徐轻烟便袅袅从中溢出，依依而散。我瞧见她很享受吸一口烟的这个过程，脸颊上静静地印出绯红。我就不行了，从中我无法感受它的美妙，尤其是在这大雪纷飞的深夜的山巅上。
　　 静静地，又是一番赏雪。忽远忽近地传来枝桠被积雪压弯的嘎巴声。她说：在这么个夜晚，一个大雪倾城的夜晚，你想来点酒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确实有些儿僵冷了，倒并不是所谓的浪漫。
　　 她拉开挎包的锁链，嗤嗤嗤的细小声在山巅很响。从包里，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和开瓶器就被一一拿了出来。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何其浪漫的事，可它马上就要发生了，在我与一个女人之间。没有酌酒，我就有些醉了。
　　 打开酒瓶，我把酒倒在两个杯子里。她说：不忙急着喝，先让天上的雪饮过了再喝，想必又是另一番的快活。
　　 她手持着一个酒杯笔直地伸出到亭外，不一会儿，酒轻轻地动了动，大概就是雪在小饮吧！我也跟着她的样子，端起酒伸到了亭外，雪落到了手背上清凉凉的，像夏日被蚊虫叮咬涂抹清凉油似的。一块一块的雪在杯中落下，一块一块的也停歇在了手上。在等雪饮的这段时间里，没有谁在说话，心率也很慢，巴不得能与山间融为一体，无我无她亦无人。
　　 雪饮得差不多了，她脸色苍白着，擎着杯子说：来，干一杯。
　　 在苍茫的山间传来了清幽幽的玻璃碰撞的回声。她俯瞰着苍苍茫茫的山谷，面如桃花，说：要是葬身谷底多好，落得一世的干净。
　　 这话一说，我就觉得寒气席卷而来，忙催促着她下山。
　　 知道她心里一直装着我，是在天亮的时候了。
　　 在晚上送她回酒店后，我转身欲走。她却从身后死死地搂住了我，嘴里满是悲伤地说道：能不能再陪我到天亮。
　　 我扭身掰开了她的手，因为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家里的孩子与女人。是的，我不能背叛他们，在外面与一个女人苟且，这是羞耻的。她或许明白了我的意，可仍旧还是挽留道：就陪我坐坐，不发生什么。我就是很孤独，这些年来，一直都处在孤独中痛苦地煎熬。难道别人不理解我，你还不理解吗？
　　 这话听得很是悲怆。纵有着千般的要走，我还是留了下来。她见我不走了，一个人嚎嚎大哭了起来。就在这哭声中，一个卑鄙的我渐行渐近。是的，不再模糊，而是很清晰。那时，我是对她海誓山盟过的。而她却死死地守着这个承诺，一直到六年后的今天。物是人非也罢，时过境迁也行。我最后还是辜负了她，一个苦苦等了我六年的女孩。我搂着她也痛哭了起来。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只是小了些。透过玻璃望去，它们行走的脚步更缓慢了，身姿也更优美了。哭够了，我与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又开始了赏雪。在雪中回忆往事的凄迷，念想时间的无情，感叹人生的难测。
　　 当黎明的曙光袭来时，我俩都有些冷了，展眼望着空寂了一夜的床铺，莫名地有了急切的渴望。是的，我俩都躺倒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一种来自生理的本能与欲望顿时俘获了我们。在本能的发泄与舒展中，我俩都迷失了自我，玷污了魂灵。
　　 窗外的雪依然静悄悄地下着，我有着被雪覆盖的感觉。我想她也应该有着同样的感觉吧！那一片一片的雪，白花花的，把身子静悄悄地藏掖起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知道她的死讯是在三天后，这则消息是从晚间新闻里获得的。
　　 当时，我正抱着孩子在沙发上玩耍，他手里攥着水晶球，嘴在哇哇哇地闹着，唾液在唇上快要落下来。妻子坐在我身旁正佝偻着背，轻挑慢捻地绣着万里河山。她说过，这块十字绣完成了要挂在客厅的最中央，才能彰显出画面的大气和磅礴，自然也不枉两年多来的劳苦功高。可我一直反对着，因为那里是挂老爹老妈的照片的位置，不要说一块布，就是观音菩萨都不能剥夺。然而她一直坚持己见，我也不好再争执，唯有等到她绣完那日，再慢慢地瞧了，搞不好为了挂张画会干上一架的。
　　 这时，电视里传出在凤凰山以东的峡谷里发现一具女尸的新闻。我通常是对生啊死啊不大感兴趣的，可听到凤凰山几个字还是难免把头抬起盯着电视荧屏。这段新闻先是讲诉了如何发现死尸的，自然就冒出了三个目击者，紧接着警察出现了，随着侦查的进展，该尸体系女性，年龄29岁，非本地人，因为在尸体旁的包里找到了身份证，又经过法医的尸检，为非他杀，堕崖而亡。
　　 顿时，我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抱着孩子进了卧室，我不想被妻子发现我的异样。
　　 打开电脑，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人是否是她。明明那天早上，她口口声声对我说，雪她已经看过了，再也无憾，下午就回家的。谁料，我在百度里随意输入女性自杀身亡，齐刷刷地蹦跳出来的都是同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穿着一袭红裙的她。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孩子交给妻子，说单位有急事，就匆匆忙忙往楼下走去。在一处密林里，我呼天抢地地痛哭了半个晚上，直到把大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我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又是两天后了，在晚间新闻里，播报了一则关于她自杀的事。这是两个年过花甲老人，鬓角都灰白了一大半。还未等记者问及，他们的泪水已哗然而下，泣不成声了，等平复了心中的悲痛后，脸色正常了。男的才说是死者的父亲，女的说是死者的母亲。在记者问及是否知晓女儿死亡的缘由后，两个老人搂抱在一块，又哭了起来。
　　 在两位老人痛哭时，或许是占用太多时间的缘故，镜头是被掐了一些的。因为当两位老人在讲诉时，不是佝偻地站着，而是端正地坐在凳子上，脸上的情绪也退却了许多，一人手里持着一瓶矿泉水了。
　　 女老人揩了一把眼睛，才说：都怪我，要不是我逼着她相亲也不会弄成今日这个地步，都是我们造的孽啊！
　　 男老人，眼睛红肿着，说：咋不是呢？今日这家相亲，明日那家相亲的，后日又是东家换西家的。不说她嫌弃，就是我看着都累。可作为一个农村人又没法子啊，我们老了不可能还供养着她。
　　 女老人接过话，说：相亲两年多，终于碰上一个对口的人了。两人都到结婚办喜事的地步了，她却说要跑到这边来看雪，等回去就操办。可一来就不见回去，把命落在这儿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不喜欢那男的，结婚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原来在来之前就想着要丢下我们走的……
　　 妻子偎着孩子已经入睡，我躺在床上，想起那些往事。
　　 那日，走在波光粼粼的沱江畔，我牵着她的左手，她牵着我的右手。吊脚楼静静地倒影在水里，鱼儿在漫不经心地偷食着。在水面有河灯缓缓地游动着，灯透过罩子散着昏黄而朦胧的光影，其中就有一盏是我们放的。
　　 你见着河灯渐行渐远，就倚靠着我，让我给你一个不离不弃的吻。我有些惧怕周围的眼光，就不敢贸然答应。你就耍起小脾气，声音哽咽了，眼泪滚了出来。我就勉为其难地在你那脸蛋上吻了一下。这一回你闹得更凶了，我才知道你要的不是脸上而是唇上。我就依了你。这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得最大胆的一次。而我却在惊恐中获得了亲吻中最为快乐的一次。
　　 选择了一处平台坐下，你说：总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就像这依水而逝的灯。
　　 我对着水望了望灯，又看了看你，你的泪水又暗暗落了下来。
　　 你说：我知道这一遇意味着什么，但我会把它铭记一辈子。
　　 而我，不敢说话，怕说了亵渎你话的灵气。
　　 你说：你们那儿冬天会下雪，在最需要的时候，我会来好好地欣赏一回。
　　 我想劝说不要来，可你那如痴如醉的眼睛在做着梦，我不敢破坏掉你那个美好的念想。
　　 第二日，我俩就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