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非物质构成(散文)
死亡的消息如同一块冰冷冻并且坚硬的石头,不时击打着我的胸膛。那天,当我听到三叔母离开人世的消息时,我在城市的一间房子里,正和朋友说起村庄的婚姻、死亡、生育。是的,村子里每年有人去世,有时一个,有时几个,他们大多是年迈的老者,可是,有时还会有年青人,甚至未成年人。这是一个多么不愿听到的消息啊!虽然死亡是无法抗拒的事实,可我依然听见了来自内心的喊叫。痛苦、压抑、揪心,针一样在身体里游走。我要立即赶回老家。
进村的路上,一些人聚在一起,谈论着衰老、疾病和死亡。他们对我熟悉而又陌生。他们极力镇静、平静,但内心显示出的同情,总流露在风吹日晒后的青紫色的脸膛上。在我们老李家,衰老和死亡几乎手拉手走在一起。早前年,中秋节刚过,四叔母去世了,今年,又是中秋节刚过,三叔母又去世了。四叔母走时,刚刚六十岁,三叔母年龄也不大,六十六岁,这并不是离开人世的年龄啊。
三叔家门口,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出出进进,表情因为庄重而显得十分模糊。门口前的一棵杏树,叶子已经泛黄,秋日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树枝,不时有叶子飘摇而下,落在下面的一张门告(贴着讣告的门扇)上。院子里的人很多,都是前来帮忙的房下,他们瓦着脸,走来走去。我跪在中间那个正屋前,屋内,裱糊在一起的白色的灵幛,已经将我和三叔母隔成了两个世界。请来的三个匠人在做棺材,还未完工的棺材,就象一个大匣子。一个人的最后空间有多大啊?棺材摆在东北边的一间房子前加工。我没有弄明白这是一种习俗,还只是一种巧合——三叔母在世时,就住在东北边的这间房子里。
和我的父母比,三叔母要小十多岁。可是,打从我记事起,三叔母的身体好像一直不是很硬朗,个子不高,走起路来,身体前倾着,两只小脚轻飘飘的,好像脚下绊着什么东西,随时会跌倒以的。一直到前年,老家的大哥捎来话说:“三叔母病倒了”。我起初不以为然,但看他一脸严肃甚至愁苦的样子,我想她病得不轻。
我向父母说起三叔母的病,他们都怀疑那是生产队时劳累所致。母亲叹着气,叫我回去看望一下。那时正值酷暑,人们都在麦田里劳作。东北边的房子里,三叔母一个人坐在铺了羊毛毡的炕上,用一条被子围着大半个身材,样子十分吃力。她的个子原本不高,我觉得她突然变得更加矮小了似的。我说我来看看您。三叔母拉着我的手,打量着,好像不认得似的。我心中突然有些悲凄。我说,还认得我吗?三叔母说:“看这瓜娃,我咋能不认得呢。”她还问了我的父母的身体情况。她说:“你不回来看看,或许以后就看不上了呢。”说得让人心头一酸。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思维是正常的。我说,安心养病吧,我期望在一个早晨,你还能出现在门前的草垛边。
我和三叔母家仅一墙之隔。门前是一条公路,公路边上有她家的草垛。我在老家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大多数时间为了生活而无目的的奔走。虽然每年坚持回一次家,但这仍近乎一种奢侈。我习惯了早起,清晨出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有一种融入自然的错觉。晨曦里,听见有人在走动,在扫地。我还没有看清是三叔母,她已经说话了:“不好好睡懒觉去,起这么早做啥?”她背着一背蒌麦草,手里拖着扫帚,走了过来。她是准备一家的早餐。或许是因为我回家的次数逐年减少,早餐做成后,三叔母就在我家门口喊我的名字,坚持叫我过去吃上一些。其实,我多次吃过三叔母亲手做的饭菜。八十年代初期,我们老李家的土地因为劳动力不足,经常合在一起耕种。我们帮三叔母家耕种和秋收时,她总做我们喜欢的洋芋面,并且准备好了一大碟子蒜泥和一小碗油泼辣椒。我最喜欢吃她腌制的咸萝卜丁,每每从老家离去时,三叔母一定要为我装上一罐头瓶子。
三叔母就在这间屋子里去世的。一同和我赶回来的大哥,一时接受不了三叔母去世的事实。他念叨:“怎么会呢?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是啊,自从三叔母得下不治之症后,亲人们隔三岔五就去看望她,关于她的病情的消息,在亲人们中间互相通报着。我虽然不是最近几天看过她的,但我在这个春节里又去看了她。还是那间房子,还是羊毛毡,还是一条红花面子的棉被。她吃力地靠在墙上,瞅着放在炕上的一碟瓜子。我忙为她剥了几粒,喂进口里。我问她还认得我吗?她不语,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在记忆中极力搜寻着关于我的影像,最后,我失望地看到,她没有做到,她放弃了。我剥着瓜子,泪水打在我的手背上。但是,三叔母竟然看见了泪水,抬起手,在我的手背上拭了几下——我永远心存感激,母爱渗透在一个人的血液里。我一直没有说出当时的想法:三叔母已经失去了记忆,她不会在人世间停留多久了,这个隐忧,一直藏在我的心底。
人的一生很长,去天堂的路却很近。三叔母的坟地选在位于避风湾儿的我们老李家的老坟区旁边,距村子里约二公里路程。下葬定在下午六时,晚秋时节,这个时候天应该黑了下来,便决定提前一半小时出殡。出殡的炮仗“啪、啪、啪”响了三声,虽然不是巨响,但效果惊天动地,我相信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他们知道,又有一个人永远离开了村庄。三叔母家的门前,跪下了一大片人,其中就有她的子孙们。按照习俗,出殡时不许哭泣,但我们已经泣不成声。门前的那棵杏树,以及柳树和榆树,黄了的叶子,红了的叶子,在细风中飘零,真像洒落而下的眼泪。
一直到“服三(从出殡算起的第三天)”那天,我才注意到,前天沿山路去坟地时,被我忽略了的情形:几乎每块地里,都有新培了土的坟头。沧桑的三叔,拄着一条短棍,用手指着那些坟头:那一个是小灵娘的,那一个是老蔫爹妈的,那一个是小红爷爷的……在我眼中,这些坟茔,是生长在村庄身上的疤痕,且无法抗拒。
那天,出殡的队伍缓缓从村子里出发,好像从人的身体里穿过,那些熟悉的院落,大门,树木,牛羊,站在路边目送灵柩的人群,被慢腾腾地移在后面。花圈,幡幛,铭旌,消失在村口时,村庄好像从身体里移走了一块骨肉。我相信是疼痛不堪的。路上,晚秋的夜幕,真的如同一个舞台,该到拉上的时候挡也挡不住。幕色中,我看到棺材缓缓放入墓穴中,哭声,哭声,悲怆的哭声,冲天而上,很快淹没了仅有的一抹霞光。燃烧的纸堆,速度缓慢,火光却随风飘浮,未燃烧充分的灰烬,带着火渍,在半空飞舞,好像一只只化蝶了的生命。
这些黑蝴蝶,陪伴着一个逝去的生命,走在天堂的路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