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春】春祭(散文)
春节,原本是最喜庆热闹的节日,可这三年里,我的公婆却都在春节期间相继离世,本是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其乐融融过节的时候,我们的心中,却总是萦绕着一缕淡淡的思念和苦涩。公婆在时,我们年年回老家陪他们过年,一家人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公婆走了,我们的家变成了一栋空空的院落,我们也只能在他们的忌辰回去叩拜,聊表一下儿女对他们的怀念和心意。
公爹是在正月初二日去世的。八十四岁高龄的公爹,在下炕时发晕一屁股坐倒,胯骨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医生拒绝做手术,说那么大年纪了,做手术有危险,老人年龄大,身子骨弱,如何禁得起疼痛。还说老年人骨质疏松,骨头生长慢,就算接好也难以痊愈,手术动得不成功,恐怕连手术台也下不来。
我们都不懂医学,可大夫的话就是真理,我们不敢拿老人的生命开玩笑,只能眼看着老人疼得脸色苍白,动都无法动弹,实在没办法我们只能在医院里开了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止疼药,把公爹从医院里又拉回来,在家将养。自从摔伤,老人家就没吃过一根面条,每顿只能喝小半碗面糊糊,还得婆婆一勺一勺地喂。因为疼痛难忍,公爹一直不停地呻吟,嘴唇上裂开一层层干皮,连喝口水都得别人喂。看着一向精神硬气的公爹遭这样的罪,我们心里也疼得像针扎一样。
公爹的一生,经历坎坷,三岁时妈妈就没了,没有兄弟姐妹,靠父亲一个人拉扯。他出生在旧社会的农村,他家穷得除了一间破草房,田无一垄,家徒四壁,他父亲靠给地主家扛活为生。在公爹八岁时,他父亲觉得养他实在困难,就把他送到城里的一个供养堂,我也不懂那属于一个什么机构,听公爹解释,应该就是收养院,跟孤儿院一个意思吧。
公爹有一个叔叔婶婶,自从他妈妈死后,全靠那个婶婶照顾。叔叔知道送去供养堂的孩子,大多数都会饿死病死,能够活下来的没几个。他们不忍心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样被遗弃,就商量着去把他领回来,留在自己的家里抚养。
公爹十一岁的时候,他父亲也死了,他就彻底成了孤儿,一直在叔叔家生活,帮着叔叔干各种农活,养活五六个堂弟堂妹。公爹十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别人学做小买卖,挑一个货郎担子,走村串巷,卖一些针头线脑,这一挑,就是十几年。公爹说,他每天都要跑很远的路,晚上回不了家,就睡在人家的草垛子里,饿了用东西换个干粮,讨一碗凉水,就着吃。
公爹二十五岁的时候,叔叔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就是我婆婆。婆婆那年十八岁,也是个孤儿,从小被寄养在姑姑家里,受尽苦难和委屈,被当作佣人一样使唤,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公爹和婆婆的出身都很相似,一对苦孩子,生活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真的是不容易。
婆婆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直到八年后,才怀了孕,生下了大哥。大哥是五八年出生的,正是全国人民都生活困难的年代,听公婆说,那个时候,经常有人饿死,吃饭对人们来说,就是最大的事,有人为了一升小米,就能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换给别人。这些听起来就像神话的故事,在公婆的嘴里说出来,让我们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实性,也为生活在那个困难年代的父辈们的经历,唏嘘不已。
大哥出生后,堂叔也成家了,叔叔就给公爹分家,公爹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他们原来的那间茅草屋里,一无所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时候,经常有人去新疆讨荒,公爹为了养活老婆孩子,就又挑着他的货郎担,带着婆婆和大哥也踏上了讨荒之路。
婆婆说,他们到了新疆之后,才发现那里也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好,而且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根本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住在收容站里。白天,婆婆和一些逃荒来的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领大哥,公爹出去逃饭,要点残羹剩饭来给妻儿吃。收容站里会定期把外来人员遣送回去,为了躲避遣送,他们只能经常换地方,实在没处去,就找没人住的破屋子里栖身。
婆婆说,她生来胆小,面皮薄,从不敢出去讨饭,只能等着公爹要回来点吃的,养活他们母子。后来,遇上了另一对逃荒来的老乡,他们找到一处没人的破院落住下。那个女人也带个小孩,和大哥差不多大,她却是生性泼辣,能说会道的。她不愿留在家里看孩子,就把孩子托婆婆照顾,公爹和那两口子出去找吃的,两家人四口子搭伙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半年后,公爹他们还是被遣送了回来。因为出外流走,回来后农业社里不给分口粮,婆婆说,那段日子,是他们一生中过的最艰难的,幸亏大哥命大,居然没有被饿死,他们能够活下来,也多亏公爹到处卖货要饭,才维持着他们苦难的生活。
这些经历,公婆常常跟我们讲起,在一家人吃过晚饭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如果看到那个年代的电视剧,他们就会很感慨地一次次给我们讲他们以前的经历,每听一遍,我对他们就多一份了解和敬重。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更加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公婆他们的人生是苦难浸泡过的,所以他们比我们富有,他们对于生活的坚韧乐观,随遇而安,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社会经济的好转,也让公婆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他们养育了四个儿女,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修了房屋,女儿出嫁,家孙外孙一大群,辛苦一辈子的老两口,也得以安享天论之乐。
我是家里最小的媳妇,我结婚前,两个哥嫂就已经和公婆分家单过。公爹那时六十多岁了,人精神得像个壮年的汉子,走路风风火火,干起活来浑身是力气,村里人都说,公爹越活越年轻了。
我结婚后,老公一直出门打工,家里的活都是公婆和我干。我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地里的农活一样也不会干,只能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学。其实在农村的那几年,庄稼地里的活生大多还是靠公爹来干,我充其量就是打打下手。后来我阑尾炎做了手术,重活更是干不了,每年收麦子收秋活的时候,公爹都像年轻人一样,起早贪黑,受苦受累,却从不抱怨一声。他说,只要他还能多活几年,就帮我们撑着这家,就算干不动活了,还能给我们看家领孙子呢。
公爹对孙子们特别疼爱,尤其是我女儿,别的两个媳妇分家另过,孩子们也不常来,我闺女生下后一直是公婆带,虽然是个女孩,他们当做宝贝蛋蛋,看得可金贵哩,别说是旁人说一句,就是我这个当妈的偶尔教训一下孩子,公爹都不答应。记得一次女儿不听话,我气得踹了一脚,公爹居然跟我大吵大嚷,说我打孩子就是故意气他们,给他们脸子看。面对公爹的无理取闹,我也无可奈何,他们护犊子护的也是我自个的孩子,我有什么理由去怪罪他们,都说隔辈亲,爷爷奶奶疼孙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十年前,我跟着老公在城里安家落户,抛下两个年愈古夕的老人在家里。怕他们辛苦,我们把地都给了两个哥哥去种,只剩门前一个果园,公爹精心地务弄着,每年都能摘好多苹果,梨子,我们每次回家都带几箱来吃。这些年享受着公婆的恩惠,却未曾好好的地报答过他们,直到他们离去后才明白,父母对儿女的恩情,才是最真诚最无私的,也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
老公是个孝子,对父母一直很孝顺,每次回家来,都给公婆足够的零花钱,他们一年四季的穿戴,我这个媳妇也每年每季都给买新的。公婆早年辛苦,但晚年的生活过得还算富足,衣食无忧。只是人老了恋孩子们,我们不在他们身边,他们难免也会感到孤独。逢年过节我们都回家陪他们过节,每次我们的车子开进村口,远远地就能看到公爹坐在院门前的槐树下,眼睛一直看着大路的方向。车子在门口一停下,公婆就笑着迎到车门前,等着他们的两个宝贝孙子下来,两张苍老的脸,笑得像盛开的菊花。
有一年,公爹想念孙子,我们就让他来城里住些日子,也游游转转。他倒是来了,可只住了一天,就死活要回去。他说城里的楼房里太闷,像火柴匣子,透不过气来,他头疼。另外,我们的卫生间他也用不习惯,总之,他是说啥也不住,第二天就闹着回去了。后来婆婆说,公爹回去后就在村民面前夸城里有多好,他去转了哪些好地方,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邻居们问他咋不多住些日子,他笑呵呵地说,那城里的鸟笼子里憋气,还是自己的大院子里住着舒坦。
公爹一生没得过什么大病,虽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可比起一些儿女不孝,无人奉养的老人,他们也算是幸福的了。若不是因为跌断了垮骨,他老人家也不会遭那么大的罪,受那么多疼,很痛苦地离世。在别人家喜气洋洋过大年的时候,我们却满怀悲痛,送走了我们最亲最爱的老父亲,以前合家团圆庆新春的日子,也成了我们亲人的祭辰。当浩浩荡荡的儿孙们跪在坟前祭拜的时候,我们敬爱的老父亲,可否还能看见孩子们熟悉的容颜?
正月初八,是婆婆的祭日。
婆婆的童年,和公爹一样的不幸。她妈妈在她八岁时得了唠病(现在叫肺结核),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一些普通的病,都因缺医少药或着没钱看而致命,何况这样严重的病。婆婆的妈妈去世后,他爸父亲带着她和哥哥两个孩子,没法生活,就把女儿给了自己的姐姐,让给他们家里带孩子,只要给女儿一口饭吃,留个活命就行了。
婆婆也经常讲起她小时候的故事。她八岁到了姑妈家,个子小,身单力薄,还要干家里各种活计。姑妈做饭的时候,婆婆就坐在灶前烧火,吃饭时,要等他们家的人都吃完才能端碗,有时候没饭了,只能饿到下一顿再吃。吃完饭,婆婆还得洗锅洗碗,那时候农村的灶台又宽又高,婆婆够不到,要爬到灶台上去洗。姑妈家有四个孩子,两个小的都要婆婆领,要是不小心哪个娃磕了碰了,还要挨打。
姑妈教婆婆纺线,我没见过怎样纺线的,也想象不出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是怎样和大人一样干活的。婆婆说,每天晚上别人都睡觉了,她还得和姑妈在昏暗的油灯下纺线到半夜,困得实在不行,打瞌睡了,姑妈在她脑门上就狠狠敲一下,她疼得咧嘴,还不敢哭,偷偷擦去眼泪继续纺,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多么不容易。
婆婆结婚后,公爹也是寄住在叔叔家里,亲婆婆对媳妇都挑三拣四的,何况她一个侄子的媳妇,也是受了多年的冷眼。后来弟媳妇进门,他们就被扫地出门,实在没办法生活,只能出去逃荒。那个岁月里那些尘封的故事,对我们来说就像天方夜谭一样遥远,却是公婆和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共同经历过的现实的生活。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们在岁月的长河里辛苦地跋涉,生儿育女,把日子一天天过得红红火火,儿孙满堂,虽说偶尔还会感慨一下,用女儿的话说,爷爷奶奶总爱忆苦思甜,有时候回味往事,也是对人生的一种追忆吧。
婆婆心灵手巧,会做针线活,还会绣花,给孙子们做的鞋子上,都要用彩色的丝线绣上漂亮的花草。我在娘家时没学过针线活,虽然我妈妈也会做鞋绣花,可我小时候上学,初中毕业后在外打工,直到结婚前才回到家里,哪有时间去学这些细活,结婚后生了娃,依然什么都不会干。别的农村女人在农闲季节都要做鞋子。那种用麻绳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底鞋,穿在脚上舒服透气,还特别结实。农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穿女人们自己做的鞋子。
我看嫂子们一个冬天都坐在暖炕上做鞋,那一双双白底黒帮的新鞋码在柜子上,看着就眼热。我女儿的第一双小鞋子,还是小姑给做的,公爹和老公的鞋子,婆婆做,看她那么大年纪了,穿个针都费劲,纳鞋底是力气活,纳一天腰疼胳膊疼,我心里过意不去,就下决心也学做针线活。
听我说要学做鞋子,婆婆自然高兴,手把手地教我,绞鞋样,粘鞋底,走鞋帮。以前都穿妈妈做的布鞋,哪里会知道这看似土里土气的鞋子,做起来要这么多程序,又费时间又操心,没有耐心,还真是学不会,像我这样没拿过针的女人,那难度可想而知有多大了。
第一双鞋子,肯定得做给我的宝贝闺女,嫂子们两天就能做出一双小孩的鞋,我却足足用了一个星期,每一个步骤,都要婆婆一次次示范,指导,幸亏我冰雪聪明,虽不是一学就会,但好歹也能便学便悟,不过说实话,这拿针,可真比拿笔写字难多了。当我把第一双我亲手做出的鞋子递到婆婆手里时,婆婆笑得满脸都开了花,一个劲夸我,说:“谁说我家花花是个拙婆姨,看这鞋子,做得多好。”从婆婆的话里,我才明白,原来,在农村里,不会做针线活的女人,被人家叫做拙婆娘。婆婆还教我在鞋面上绣上一朵漂亮的梅花,穿在小丫头脚上,别提多有成就感了。有耐心宽容的婆婆细心教导,我很快学会了做各种活计,妯娌们也不在背后笑话我笨了。
婆婆是个热情欢乐的人,会唱各种好听的民间小曲,她说是小时候她爹教的,她和舅舅都会唱。夏天,地里除草的活都是女人们干,公爹在家看我们的孩子,婆婆带着三个媳妇去麦田里一遍又一遍除杂草。干一阵活,闷了,婆婆就给我们唱小曲,那清脆悠长的嗓音,哪里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哩。大嫂也爱唱,跟着婆婆一唱一和,我和二嫂脸皮薄,五音也不全,不敢出声,只有乐呵呵地听的份。附近干活的村民听着热闹,也放下地里的活跑到我们地头,讓着让婆婆多唱几曲,婆婆也不扭捏,唱得更欢了,日子就在这样快乐的笑声中一天天继续着,简单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