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汽车很少，在公路上看到汽车疾驰很稀罕。有时遇到一辆解放卡车风驰电掣般，喇叭按得山响，也不减速经过，一溜烟尘如黄龙翻滚，遮盖了公路，遮住了天空，啥也看不到，呛得人吼吼咳嗽。有的车把式气得叫喊：“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有人忙说：“不对，不对，这话不是给他说的，应该喊这个：开车发了疯，下山倒栽葱！”人们哈哈大笑。
　　 三叔说：“说这个有嘛用，汽车就是跑得快。要是咱生产队有汽车，就用不着马车拉煤了。”一个车把式说：“不用咱，咱干嘛？”三叔说：“机械化了，还要骡子马干嘛？”傻栓嘟囔着说：“俺不，俺就喜欢黑马。”三叔笑着说：“是是，就留着黑马给傻栓娶媳妇！”人们笑着逗傻栓：“到时候，让你披红戴花骑黑马，俺为你牵马墜蹬......”一口风呛住，说不下去就咳嗽起来。傻栓说：“俺不娶媳妇，娶了媳妇忘了娘，俺就孝敬娘！”三叔说：“对对，栓就是好小子，娶了媳妇不忘娘也行呀！带着媳妇一块孝敬多好！”傻栓说：“那也不沾！人家嫌俺傻，不愿意孝敬！”三叔说：“那是他们逗你玩里。别着急，三叔给你找个好媳妇，比七仙女还好看。”傻栓说：“那，能看上俺吗？”三叔说：“你看牛郎还不如你有本事哩，织女就看上他了。是不是！”傻栓说：“也是，那就娶一个试试。”人们哄然大笑，有的说：“谁让你试试呀？”就这样，上山下山走过好几个坡路，上了一个大坡，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车把式们安静下来，只听得骡马嘚嘚嘚的蹄子踩在路上的声音。
　　
　　 7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放到马车下山上，更为贴切。马车下山不但难，还有危险。山路的上坡，只要吃好喂饱，牲口腿脚有劲，用把子力气就上去了，车把式再帮忙推一把更好；较大的坡，车队停下，大家一辆一辆往上推，虽然很累，但危险不大。而下坡就不那么简单了。轻载的时候，不觉什么，拉上两吨煤，就觉出来了。车队走了二十余里，就开始下坡。这个坡路是最陡的一段坡路，延伸三四十里地，还有数不清的大弯小弯，最危险的是有个急转弯，如人的胳膊肘，是个 U 型对头弯。车又要下坡又要急转弯，需要技术也需要好马驾辕才行。车下行的时候，控制不好速度，不是撞山就是冲下山沟。这个坡被当地人唤作“好汉坡”。意思是，只有英雄好汉才能爬上去并安全走下来。
　　 在出发时都对车进行了检查，重点是手刹。
　　 马车的手刹，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内侧车辕上装了一个刹车装置，这个装置是土造的，一根横杠，上面钉了废旧胶皮，置于车箍内侧，手刹拉紧，横杠靠近车箍，靠胶皮摩擦使速度慢下来。横杠吊在车厢下面，用一根牛皮绳牵着，拴在手刹上。还有一个紧急办法，那就是每辆车配备一根十厘米见方的方木，如果车还不减速，就用方木打“掩脚”，阻挡车轮前进。
　　 三叔叫道：“大家停下，检查一下车，看看手刹灵不灵。就地喂牲口。”人们停下车，也让骡马缓口气。三叔掏出烟锅，在烟袋里挖了一锅烟末，点燃“巴咂”着抽了两口，围着大车转了一圈，用手拉紧手刹，看横杠能不能贴紧车箍。然后走向傻栓的车，傻栓更仔细，检查了手刹，还把黑马的后鞦抻了几下，认为没有问题，才拿着料喂马。人也啃了几口干粮，休息一会儿。看看牲口吃饱了，三叔说：“栓，开走。大家拉开距离，不要太近了。”傻栓一声“驾！”黑马扬蹄用力，大车滚动起来。
　　 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开始走下好汉坡了。这时候，三叔高声喊道：“两车远离二十米，靠紧车辕，慢点走。”黑马当先，率先走下坡路。黑马鞦着屁股，慢慢下行。大车重量压在黑马身上，后鞦紧紧勒住马臀，傻栓握住手刹，慢慢拉紧，就听吱咛咛的声响，在山谷里回响。后面车队也跟了上来，山路上响起震耳的“吱扭”声，那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响。
　　 这时候，雪开始下得猛了，纷纷扬扬，漫天皆白。远处山坡已经显了白色。三叔心里一紧：坏醋！想不到遇到雪天，这路更难走。才下午三点来钟，必须走下好汉坡，才能脱离危险。三叔喊道：“注意了，不要着急，下了坡就好了。”
　　 约摸走了二十几里，就快到急转弯处。驾辕的马四腿后蹬，踟蹰着走，很是费力。雪落在地上，被车碾压成泥，路上形成两道黑带。
　　 离拐弯还有数十米，三叔让大家停下，一辆一辆过。傻栓先行，三叔与几个车把式一起护驾。还好，有惊无险，大车慢慢走过险弯，在一处缓坡处停下。傻栓拍拍黑马说“好样的！”对三叔说：“我也去帮忙！”三叔说：“你就看着车，别让跑了。”傻栓说：“黑马知道我的意思，不会跑。”“那好。”几个人回身就走。
　　 大车一辆接一辆转过来，还剩下最后一辆。三叔有意让这辆车殿后。因为此车辕马较弱。所以，安排最后转弯。
　　 当大车开始下行时，突然，辕马趔趄了一下，一条马腿跪地，大车全部压在辕马身上。车把式立即抬起车辕，努力让辕马站起来。可是辕马几番挣扎，还是没能站起。其他人忙帮忙抬车辕，马终于站起来，但是马腿颤巍巍的，似乎力量不够。车必须走，辕马也知道不走不行，抬蹄迈步。两侧的人使劲托着车辕，车把式拉住手刹，车开始转动。不幸的是，当辕马用力的时候，后鞦突然绷断。辕马嘶鸣一下，看去要倒地。三叔大喊：“抬车！”车辕抬起来了，傻栓快速持方木掩在车轱辘底下。辕马没有倒，车把式带着哭音说：“明明检查好了的，怎么会断？”三叔哼了一声说：“谁知道你怎么检查的？”赶快换了后鞦，将辕马套好。
　　 车又开始小心翼翼下行。人们在两旁眼珠不错地保护着。但越怕越有事。就听吱扭扭、吱扭扭的声音正响时，突然，“砰”的一声，手刹皮绳断了，吱扭声消失，车速加快。三叔厉声喝道：“掩脚！”傻栓马上把方木塞进车轱辘下面。就听咯喳一声，方木下端压碎了。又一人将一根方木塞进另一轮下。车立刻停下了。但是方木太细了，大车的压力力很大，路坡很陡，人们用力顶着车辕，不让车下滑。但车轮还是压着方木滑动。三叔喊道：“再取方木！”
　　 傻栓把方木塞进一人手里，扭头就跑，要到前面车上去取。前车在弯路那边，心想一去一回可来不及，看到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先将狗皮帽子一把摘下，掖在腰里，弯下腰，大吼一声，“起~~~”双手抱起巨石，托着走上坡来。就看傻栓脸涨红，步履坚实，额头冒着白气，汗将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傻栓走到车前，将石头扔下，用力将石头推到车轮下，车再也不动了，傻栓也就地坐在雪地上，喘着粗气，两腿打颤。人们打量那石头，惊呼：足足四五百斤，神力呀！
　　 三叔命令：“谁有牛皮绳？快拿过来！”傻栓说：“三叔，我的鞭子是牛皮的，能用不？”三叔大喜：“能能！快拿来！”傻栓颠颠着下坡，到自己车上，取下皮鞭绳，又蹬蹬着跑上坡，交给三叔。三叔把鞭绳换下断绳，又围着大车检查仔细，才说：“粗枝大叶害死人！小子，你今天运气好，以后可要小心了，哼！”
　　 撤除石头方木，在人们的保护下，大车缓缓走过急弯。人们这才恍若隔世一般：“吓坏了，快紧张死了！”“三叔真有大将风度，不去当将军，可惜了。”“幸亏咱们当机立断，有预见......”三叔说：“哼！我？没有栓，你们想过没有？还有脸说。”人们马上噤声：是呀，没有傻栓，后果不堪设想。这家伙真的不傻，不但有力气，还很内秀哩。赶着车，谁也不敢再马虎。经过一阵折腾，天已下午七点。冬天天短，天已经黑了，但因为下雪，黑白分明，路上也不算难走。经过生死考验，车把式跟着大车走，反而不觉得累了。
　　 车队翻过山坡，来到一个峡谷，小镇就在路边。车队拐进一个大车店，在这儿住宿。一晚无话，次日，起个大早。这时雪下得小了，地上有薄薄一层，不影响车辆行走。冒着风雪，又开始出发。车队沿着河流一会儿在北边，一会儿又过桥到南边，路比较平坦，速度就快多了。这一天走了六七十里，就快到两省交界地。这是预定的住宿地方。车队出来已经七天了，距离家乡还有一百多里，不过。明天翻过一个小山坡，就是平原，道路会更好走。
　　 第二天，大车店的大屋子里，一个铁火炉子蹲在中间，上面一个大铁壶水正开得咕嘟咕嘟冒水气，屋子里还很暖和。靠墙是大通铺，睡着一排车把式。三叔早起，看到傻栓已经从外面进屋，跺着脚，摘下狗皮帽子，拍了拍。三叔说：“是你烧的水呀。咦，还下雪吗？”傻栓说：“嗯。不下了，就是天很冷。我拉着黑马遛了遛，冻得耳朵疼。”三叔说：“栓呀，这一路，数你辛苦，休息好了吗？”傻栓说：“三叔，没事。我很佩服你。”三叔扑哧一乐：“傻小子，你佩服我？佩服我嘛？”“真有两下子！”“还两下子，快丢了。好啦，让大家起来，准备出发。”
　　 一般情况下，去的时候觉得路很长，目的地很远，走也走不到；但回来的时候，就觉得路短，走的也不是很快，就到家了。傻栓就是这样。去的路上，心里嘀咕：这么远呀，怎么还不到？这回来呢，就觉得，还没怎么走，就快到家了。离家越近，回家的愿望越发强烈。从小没有离开过家，这几天就像过了几年，傻栓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家，想娘，想自家的窝。娘怎样呀？肯定想我了，不知道娘惦记我成什么样子了？
　　
　　 路上车辆很少，只有国道上过汽车的车辙印黑白分明。碾着车辙，车队小心翼翼地爬过山坡，就开始走下坡路，一直延缓到省城了，车辆好像很轻快，骡马脚步也分外轻盈。也许，在山路上，骡马都夹着尾巴，拉屎撒尿都谨慎许多，出了山，骡马开始放松，这个撒尿，那个拉屎，像是为自己划地盘。
　　 出山后是大平原，道路好走，人们兴致高了，说话声音也高了。就到了省城。那时的省城不过是一个大村子而已，楼房有限的几座，马车可以穿行市内，自行车是主要交通工具，公交车没有几路。穿过省城，晌午错了，在路边停车，支上车梯，给牲口松肚带，就地饮水，喂牲口。三叔去一个小饭店要了一锅汤，人们就着干粮吃饭。略微休息，车队又开始出发。距离家还有三十几里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
　　
　　 8
　　 虽然雪不下了，阴沉依旧，北风仍然刺骨，路旁的雪、地里的雪，与黑乎乎的道路，还有黑漆漆的夜空，黑白对比鲜明。夜色笼罩了夜空，但白皑皑的雪却撕破了夜空的黑网。
　　 不知是谁捏着嗓子唱起了评剧《刘巧儿》：“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 …”
　　 怪声怪调划破夜空，就听到附近坟地里的柏树上扑棱棱飞起几只夜猫子，呱呱呱叫了几声，引得大家阵阵哄笑。呼出的哈气粘在胡子、帽子上已经变成的白霜，都被震的簌簌掉了。
　　 有人喊：“傻栓！巧儿到你家怎么样？就有人暖被窝喽。”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傻栓嘟囔了一句什么，都没有听见。有人也扯着嗓子吼叫起来，已经变成了“白马”的带头黑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或者是为傻栓鸣不平，一声嘶鸣，引领其它骡马此起彼伏的应和。一时，车队热闹的象过年。
　　 离家越近，拉着重载的黑马好像思家心切，竟是越走越快，把后面几辆车拉远了，傻栓任它去。
　　
　　 突然，黑马一个后坐，四蹄蹬地，一声长嘶，来了个紧急刹车，差点把傻栓摔下车。从不发火的傻栓高声喝道：“黑子，你干嘛？快走！”用手把黑马的臀部拍了一下。黑马又叫了一声，喷着响鼻，纹丝不动，甩着尾巴，前蹄刨着地，像有什么事一样。傻栓很是奇怪：黑子从来没有这样啊！就跳下车，向车前走过去，围着大车看了一圈，没有发现问题啊。傻栓对黑马喝一声：“快走！”黑马仍然不动。又仰起脖子长叫一声，看那情形好像真有什么事。
　　
　　 傻栓用带着手套的手摸了一下脸，定睛再向车前面看去：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横卧在前面的车沟里，在残雪映照下，像是个人。傻栓忙跑过去，一看，嘿！还真是个人！头上裹着一块破羊肚毛巾，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破篮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摘了手套摸了一下鼻子，还有气。准是冻饿坏了，走不动，倒在这里了。忙抱起来放到车上，脱下皮衣，包住那人。这时候，后面的车跟上来了。有人说了：“傻栓，捡到什么宝贝嘞？”
　　
　　 傻栓说：“是个人。”人们一听，都跳下车，围过来。
　　 有拿着手电的照了一下，说：“这不是死人吧？”
　　 傻栓说：“还有气。”
　　 “你捡回去干么呀？”
　　 傻栓说：“俺娘说，救人命，就是做好事。”
　　 有人说：“指不定救不活哩。”
　　 傻栓说：“万一救活了哩。俺娘说，见死不救，老天不让。再说，他是冻的，饿的，回家暖和暖和、吃点热的就会好。”说着在黑马臀部拍了一下：“走！”黑马乖乖的走起来，傻栓在车下跟着走。穿着毡靴的双腿特别费力。
　　 有人说：“嘿，捡钱捡物，还真没有见过捡人的。这一下可开眼了。”
　　 有人伸手指着：“说他傻，还真傻！捡个快死的人回家，快过年了也不嫌晦气！真是的！”说是指着，黑灯瞎火的，谁能看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