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老侯只好坐下。老太太年岁不小，却很利索，锅里放一瓢水，点火咕达几下子，水开了，煮挂面，打了两个荷包蛋。还滴了几滴香油，一股香味直扑老侯的鼻子。老侯痴了，没有见过奶奶，也没接受过母爱，在这儿，老侯心里涌起一阵热流，难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老太太边盛面边叨叨：你是好人，你爷爷也是好人。你爷爷在家里做活，规矩呀，大气不敢出，就自管干活。给他吃的，还要看脸色。来，好孩子，给醋瓶子，自个倒醋。就是没芫荽，香不？从不动感情的老侯眼眶一热，几乎流下眼泪。快三十了，还没有品尝到母性慈爱的滋味，这会竟然体会到了慈爱的感觉。忍住，不说话，吸溜吸溜只管吃。荷包蛋一口一个，大海碗，那么一大碗，老侯吃了半天才吃完了，打个饱嗝说：老......遂改口说：奶奶，让我叫声奶奶。从小没见过奶奶，你就像我奶奶。老太太一愣就张开没牙的嘴呵呵笑起来说：哎呀，好小子，你当我孙子，敢情好呀。我孙男嫡女重孙重孙女不少，说起来都四世同堂了，都不在身边，想看看都看不见。过年过节热闹一下子，立马冷清了。我闲着能干嘛？打打牌。以后走到这儿就家来，奶奶给你做好吃的。老侯答应，说：奶奶，家里还有嘛活？我来干。要不我走了，就......老太太说，甭价，别看我七十多，我还能登梯子上房，还能换灯泡。结实，甭担心。这不，每天，我都跟老姐妹们去打牌，一分二分的，闹着玩。嘿嘿！老侯出门，老太太在门口望了半天，走远了还在挥手。
　　 老侯回到家，乡亲们就派活了。几百户人家，几百架风箱，小小不言的毛病，总会有的，不是这儿不可服了，就是那儿不对付了。老侯凡是回到村里，就在十字街头，摆上摊子，谁有活就送来，马上办！二婶离得近，最先搬风箱来修。老侯一检查，小毛病，三下五除二就好了。二婶说，多少钱？不要钱。不要钱还行？二婶掏出一张十元大票给老侯。老侯说，二婶，不要钱。不行，不要钱不行，给。老侯看了二婶一眼，接过票子，揣进兜里。二婶就等着找钱。这会儿陆陆续续好多家搬了风箱来修。二婶心急上火，说，你这个猴崽子，还不找我钱？老侯说：我说不要钱，你非给。以为你家钱多呢。二婶说，那也不值十块呀？老侯说，我说也不值呀，可我找不开呀。二婶说，那我先回家，一会儿再来。老侯忙递过十块说，慢着，慢着，二婶，给、给你，给你闹着玩的。看你真急假急。二婶骂道，猴崽子，真气我呀？看我不饶你。老侯说，还要不要，不要我可又兜上了。二婶笑着接过：你不要钱，一会儿我蒸包子，你别做饭了。老侯说，真的？肉的素的？嗯，肉馅更好！二婶笑道，人肉馅吃不吃？老侯故意瞪大眼睛说：人肉馅？你把二叔宰了？要不是俺兄弟遭你毒手？二婶嘎嘎笑道，你这家伙，净胡说八道，宰你也不能宰他俩。老侯说，我才几斤肉？二婶嘎嘎着，搬着风箱走了。当然，二婶的包子也会到时间送来，蘸布包着，热腾腾五个大包子，够老侯吃一天了。
　　 为村民服务，看着给钱。修修补补，多不过两元，没有就不要。人们对他还是很佩服的，就是对他不娶媳妇颇有微词。有时候劝他，他不答腔。无语相对，你说这还怎么交流？后来逼急了，才说实话：我一个手艺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干嘛娶媳妇生孩子全家受累？这事我看多了，咱村就有，我，我于心不忍。
　　 不忍，也是善心，是吧？二婶之流哪里会想这些高深的道理？也就是走江湖走多了，看惯秋月春风，那方面也就淡了。不过，这善心还真的应验了。
　　
　　 我小时候，就见过老侯几次，十字街头，黑瘦的老侯膝盖上垫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垫子，认真干活。说着话到了1965年，文革开始。文革开始是破四旧，打倒封资修，打倒牛鬼蛇神；运动深入后，就是打倒走资派。小将们先是揪斗走资派，继而斗保皇派，黑四类，地富反坏右，一个个揪斗着，还要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下老侯可赶上趟了，四处摇着那条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务农活，是可忍孰不可忍！揪出来，抄家！小将们把他家的灶坑炕洞，风箱内外，箱子柜子，凡是认为可以藏东西的旮旮旯旯搜了一个溜够，没找到可疑的东西，就开会斗他，让他交代。老侯一脸无辜说，我能交代嘛呀？我就会做风箱。小将们喝道：不对，你有秘密联络图。老侯迷惑了说，嘛玩意儿？我可不是小炉匠呀。我正宗的老贫农。小将们再次喝道，不老实，就揍你！老侯咧咧嘴说，这哪跟哪呀？哪有秘密联络图呀？我就有一张做风箱的图，不知道是不是？在哪儿？就在屋门框上面，有一张旧报纸包着呢。小将们马上派人取来，一看，原来所谓秘密联络图，不过是古书一本，是《天工开物》残本，看上去很有年代感；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人名还有家庭住址。小将们一时无话，这，这是什么书？密码本？不是密码本就是四旧；这个本子是什么意思？联络点上的人名？可有点太多了，是什么呢？反正不是好东西。老侯这时候解释说：那本书是祖上传下来的，上面是老祖宗画的风箱制作图。这个本子是我给谁家做的风箱，留下的地址，好给人家修理。不信，也有咱村各家的名字，你翻翻看。小将们半信半疑，一边翻看一边窃窃私语，嗨，有你家，也有你家，真的是哎。小将们明白，这要是联络图，咱们不都是特务家庭了？显出犹豫不决的神态。
　　 大人们还是清醒的，对小将们说，他一个做风箱的能有嘛问题？快放了。小将们犟种不少，摇头说不能放，好不容易揪出一个尾巴，哪能轻易放了？认为抄家有死角，没查彻底，继续。于是，再次到老侯家里抄家，这次可下狠劲了，该砸的就砸，能摔的就摔，就差掘地三尺。最后看到那部旧收音机，如获至宝，抱回现场说，看，联络工具，收听敌台，传递消息，这就是证据。老侯有多少理也解释不清了。谁会听他的？小将们得意洋洋，押着老侯游行示威，在街上大吼大叫，坚决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打倒敌特分子。晚上还要开批斗大会，要在老侯身上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让老侯永世不得翻身。
　　 晚上的大队部，人挤人看热闹。当小将动手要打老侯时，二婶冲出来了，扬手照着一个小将扇去，打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小将一扭头正要开骂，嘴里出声，娘，干嘛打我？二婶骂道，你还知道叫娘？你还有劲叫唤？你吃饱了胡闹，你知道饭怎么做熟的？那小子不敢说话，缩着脖子钻进人群不见了。还有几个小将跃跃欲试，也有几个妇女站出来要动手，小将们知难而退，作鸟兽散。批斗会也就散了。二婶拍拍老侯说，别丧他娘的气，看谁再敢！回家。
　　 次日，二婶来到老侯家，一进院子就喊：猴崽子，活着没？老侯从屋里走出来说：都快六十了，还这么喊。二婶说，六十？一百了也这么喊。吃饭没？没有做。那好，我带来了，大饼子，炒白菜。你吃吧。老侯接过说，二婶，记得我说不结婚就是不忍吗？你看，我遭这罪，不就是行善？让大人孩子看着难受，你说结婚干嘛？二婶叹口气说，你有你的道理，可不会总是这样。这世道，一会一个样，会好的。
　　 老侯边吃边说，你别难为我那兄弟，他才十六岁，还小呢，不懂事。二婶说，难为他干嘛？也不是你一人遭难，你看，就咱村，有那么多人遭罪。你还算好的呢。老侯说，也是，怎么会这样？二婶说，我那混小子，要是学习不好，还打算让他跟你学艺呢。闹这一回，也不好意思了。老侯说，那有嘛不好意思？来呗。二婶说，不是我不好意思，是混小子，以后看他还怎么见你。老侯说，二婶，学不学吧，我看快没用了。你不知道，人家好多地方用上电了，一拉绳，电灯亮了，一按开关，吹风机转了，省劲多了，可方便啦。咱这儿，用不了多久，就通电了。二婶惊讶说，真的？哎呀，那可敢情好。可这会还离不了风箱不是？
　　 文革持续很长，老侯终于没有再出门干活。地里的活计，干不了多少，队里让他看地。看地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力气。在村口轰鸡轰猪，在庄稼成熟季节，轰鸟雀。扬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绑着布条。布条是他捡的，绑布条与绑鸡毛差不多，是技术活，所以，布条飞舞空中，很结实，划过的时候，鸟雀纷纷逃窜。每天如此，鸟雀也认识他了，惊慌少了，调皮多了，学会了游击战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让老侯疲于奔命。就想办法。老侯属于干一行爱一行的人，爱琢磨，爱创造。他想，鸟雀有翅膀，靠两条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鸟雀怕响声，要是放鞭炮，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哈哈，说干就干。于是，每天就会听到地里鞭炮的单调响声，这里“啪”，那里“啪”，鸟雀遇到新战法，不知所以。原来老侯只在一条路上巡逻，不用四处乱走。见那里落鸟雀，就将夹在竹竿头上的炮仗点燃，用力甩出。空中炮炸开，鸟雀惊飞。
　　
　　 村里女人们也会麻烦他修理风箱，他是有求必应。在家无聊，就做模型。反正材料还不少，也用不上了，烧了太可惜，做模型正好派上用场。小风箱，做得逼真，还能吹风。做了一个又一个，做了一个又一个，室内摆满了。有谁来看他，就送一个。打发这日子，有无穷乐趣。老侯就是这样的人，以苦为乐，苦中作乐，苦中寻乐。那部旧收音机本来还能用，太费电池，就放弃了。好在安装了小喇叭，每天下晌，就会听到样板戏。还会听到通知之类。
　　 果然如他所料，风箱的历史慢慢终结了，老侯的命运也就终结了。老侯活到现在大概也要一百多岁了？真要活着真的成精了。老侯死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后了。他的手艺终于没能传承下来，只是，他做的小风箱模型，传下来了，我见过有几家还当宝贝收藏。二婶家那个混小子就保存几个，真可以说是巧夺天工，十分精致。据说，丧事就是混小子管的事，自然，老侯活着的时候，不但原谅了混小子，还成为好兄弟，送混小子几个模型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