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壮士(小说) ——无名英雄传
五
老校长是内人党,革命委员会韩副主任也是内人党,在专案组反省的书记、副校长和两个教员更是内人党,侦查反革命标语案的汉蒙师徒二人也是内人党,匪夷所思,马林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么多各族共产党员、群众都愿意参加企图分裂国家的反革命组织?
如果说赵老校长的死和所谓反动纸条的出现是十级台风,把人刮得懵头转向,那么林卫红和巴特尔被揪回公安局学习班、韩恒的逃跑引起的九级地震,反倒把昏头震醒了。“新内人党就是这么被逼打出来的,根本没证据。”想到这,马林出了一头冷汗。“这可是党中央领导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啊。”
马林不敢想下去了。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彻底改变了习惯思维。他收到了韩老师的信:“马老师,事关紧急,原谅不辞而别。黑板报上的字条是我写的,对赵老校长的死表示哀悼义不容辞(在此之前专案组一直怀疑你写的)。明天即将在大会上宣布对我隔离反省。我是共产党员,不是内人党徒,本应接受组织考验,坚守岗位,但我不想走校长的死亡之路,不得已出此下策。马老师,你性格刚烈,千万注意策略,保护好自己。我土生土长,到哪都能生活。你是外来的,没地方躲。切记,切记。赵老校长能以死不承认、不咬同志拖延运动,我还不能以跑让他们把时间用来查反标吗?我有被查获后判死刑的准备。此信看后烧掉。哦,对了,见到巴特尔别忘了替我感谢他。他以公开方式通知我即将被隔离反省,我才及时脱身的。他受牵连了吧。”
看完信马林已泪流满面。韩老师在逃避追捕的危急时刻还想着保护同志,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烧信时竟哭出声来。他感到悲哀:在社会主义天下,人们竟然不能讲真话,不敢讲真话,天天生活在惊悚恐惧之中。虽然韩老师嘱咐他注意保护自己,但他毕竟才二十七岁,还不懂得审时度势,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正义的冲动总是撞击他的心房。自从内蒙日报发表社论“挖肃运动必须以狠为中心”之后,专案组传出来的哀号声揪紧了他的心。副旗长上吊自刎;一中书记死在反省室;师范学校校长打断了一条腿;蒙中教员被逼的爬上三十米烟筒,一面高唱东方红,一面反复说自己不是内人党,然后纵身一跳;不几天公安局消防队长不堪忍受逼供,也爬上了烟筒;农村运动更残酷,死残的更多,一多半党员被迫登记为内人党徒,共产党支部成了内人党支部……这还了得!马林甚至想到一旦发生侵略战争,挖肃运动使军民关系遭到破坏,谁来保卫祖国北部边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开始了调查。他知道一旦被发现,会被打成抗拒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反革命,投入反省室,将同样面对赵校长的境遇:生或死。他顾不得这些了。他利用星期日和晚上空闲时间,骑自行车奔走城乡之间,到认识的干部群众农民家了解情况。大学毕业后他参加了一年的四清运动,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交了不少朋友。他们信任他,向他诉说为了活命不得不承认是内人党员的经过,有的还脱掉棉衣,让他看身上的伤疤;老土改贫农党员刘大爷哆嗦着双手,打开小纸包,让他看被打掉的三颗嚼牙,说斗地主也没这么残酷。队干部还向他提供的全队内人党徒名单更使他大吃一惊:一个二十一户生产小队除两户外竟然十九户内人党,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都是反革命。这还了得!强烈的责任感在他心中升腾,感到必须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真实情况,否则就是对革命事业的不忠,对人民的背叛……
六
马林不是共产党员,但他相信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美好的社会,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正是这种信念给了他冒险调查挖内人党真像的力量,让他作出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上访决定。他的妻子小他六岁,漂亮,高挑,农村姑娘,结婚不到三年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望着炕上刚满月的小女儿,悲戚突然涌上心头。年三十了,窗外鞭炮声已稀稀落落响了起来,他却别离妻女该启程了。他让老家亲人给他打了个“母亲病重”电报才请下假来的。他对妻子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孩子奶不够吃,想法打点好牛奶。”妻子把装材料的信封放到他棉衣里兜,说:“去吧,家里有我呢。”又说:“小心点。顺便到老家看看,多给咱娘留点钱。”
多么好的妻子呀,每月四十五元工资,四口人,她省吃俭用,每月还保证给婆婆邮十元尽孝,事事不让丈夫操心。马林转身离开后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没有擦,任泪水流淌,怕妻子发现难过。不知怎么地,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名句和赵校长的死,韩老师的逃跑,反省室的哀嚎,被打掉的三颗嚼牙,自缢吊着的尸体,一起涌上脑海,他戴上借来的农村庄稼汉戴的狗皮帽子,捂上大口罩,加快了脚步向车站走去。
也许是天气反常寒冷,也许是春节车厢人少冷清,车过大虎山后从不闹病的马林竟高烧三十九度五,列车员不得不广播找来同样赶着回家过节的军医,给已经有些昏迷的马林打针吃药。说来也怪,初二上午到北京后,不知是见到天安门就如同见到救星毛主席一样的兴奋,还是生来就对党中央的信任,在真武庙中央广播电台宿舍见到老同学刘尊放时,马林竟像没闹过病那样精神起来。他毫无保留地向老同学讲了来京目的。处事沉稳的刘尊放突然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这样搞逼供信,把广大干部群众打成反革命,推到敌人那边,还了得!”又说:“马林,你在学校就胆子大,我帮不了别的,在我这住,我这有食堂券和粮票,饿了就到食堂吃饭。初四正好休班,我领你去中央接待站,也为内蒙人民出点力。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吧?”“不知道。”“就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你不怕受牵连?”“怕什么?又不是向国民党汇报。再说,咱俩老乡兼同学,你还能把我供出去?”
马林很感动,文弱的老同学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他想,又遇到一位壮士,初四的上访一定成功。
七
国务院接待站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东侧的小四合院里,门向东开,冷清得很。大概是春节后第一天上班,没人上访,马林登记后很快就被接待。接待员不到四十岁,穿上黄下蓝空军制服,很和蔼。到了中央机关,马林见到解放军,就像见到毛主席一样,几个月来各族干部群众受苦受难的悲惨景象一古脑涌上心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军人递上一缸白开水,说:“不着急,慢慢讲。”马林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从书兜里掏出内蒙古自治区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公告“敦促内人党投降书”交给军人,说:“这是我偷着从墙上揭下来的,我就是反映干部群众无故被打成内人党情况的。”“别害怕,有什么冤枉都可以讲,但一定要实事求是。”
得到允许后,马林便从赵老校长被专案组拷打致死开始,讲起了广大群众被逼承认是“内人党”的过程。蒙二中的忠耐老师忍受不了三天三夜的车轮战,乘看守不注意爬上烟筒,在凌冽的寒风中,疯了似地高唱《东方红》,向毛主席表忠心,说自己不是内人党,然后纵身从烟筒顶上跳下;公安局消防队长冯宪君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共产党员,不堪忍受酷刑,也爬上了单位的大烟筒以自杀表示清白和对党的忠诚;农村逼供信的花样更多更残忍,侮辱妇女的事件屡屡发生。居力很乡书记宋天翔妻子死不承认是内人党,被凶手踢得下身流血,像狗一样爬出了反省室……讲到伤心处,马林竟抽泣起来。军人眼里也闪着泪花儿,但他强忍着,极力不让流淌出来。看得出他相信马林讲的是真的,因为马林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才分配到学校的,是外地人,非党员,和谁也没有组织关系和上下级关系,校革委会开的探家证明信写得清楚是同志,自然不是内人党。而且马林讲的情节根本也编不出来。但他并没表示什么。马林又讲了农村干部不得已想出土办法使农民免受灾难,展示了共产党员特殊形式下的高贵品质的事儿,那军人认真听着,飞快记录着五队党支部书记兼队长陈宝录不得已承认是内人党后,让大家都咬他发展的,时间都是春天,地点都是在田间地头或饭前饭后在家里炕头上,千万别说错了挨打。就这样,共产党支部成了内人党支部,遍地是内人党了。马林告诉接待员,他搞四清的生产队特别典型,社员全是贫下中农,全汉族,二十一户,十九户内人党,占了百分之九十,只有两个老头不是内人党......他激动地说:“贫下中农跟着共产党干一辈子革命,怎么成了反革命‘内人党’?”
军人没回答他,问道:“你讲得这么严重,为什么没人上访呢、”马林说:“很好解释,运动紧张,不准请假,而且人人自危,不敢请假。那些积极分子正起劲挖‘敌人’,凶手正打人。我是母亲病危,好不容易才请下假来,路过北京,觉得自己是党和国家一等助学金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应当向中央反映真实情况才下决心来的。”
“你把材料留下来吧,我记录不全。”军人说。
“不行,材料转回去,我就没命了。”马林毫不犹豫回绝了。
“那你就用接待纸給哪个领导人写封信,我们往上转,不会下转。”军人也毫不犹豫建议。看来他也觉得事关重大,已深思熟虑。
但马林感到突然。他没想到军人会这么痛快,没打官腔。他内心希望中央了解真实情况,但并不想留下书面材料。可是,看着军人诚恳的目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慷慨激情再次涌上马林心头:“来干什么来了?写就写,豁出去了,转回去大不了当一次反革命。”
马林接过军人给的格式接待纸,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使他忘记了可能的危险,迅速地写道:敬爱的的周总理,我是一九六五年天津河北大学毕业的青年,支援边疆建设到内蒙科尔沁右翼前旗工作的,现在我向你老人家反映有关内蒙局势的重大问题,即挖新内蒙古人民革命党问题。在例举了被逼死惨案例后,马林写道:居力很公社前进大队214户,196户内人党;前进大队三队,全是贫下中农,21户,19户内人党,只有两户不是内人党(杨二舌子(62岁),陈国钦(64岁),连十八岁的女共产党员杨淑兰都被迫登记为内人党徒。总理,如果真有这么多,内蒙早就叛变了,或早就暴露了。现在,军民关系遭到严重破坏,一旦苏修发动侵略战争,祖国北部边疆的红色长城将不复存在,请你赶紧派人调查。以上人数比例、姓名等情况,如有虚假,愿受国法制裁。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日。马林签上了自己姓名、工作单位。
马林从小四合院出来时已快十一点了,在外面等侯的刘尊放急切地说:“怎么样?两个多小时,我只当把你抓起来了呢。”马林说:“挺顺利,挺热情。”“那就好,出了事,没法向你家属交待。”又说:“回电台宿舍吧,正好吃中午饭。”马林说:“不了,我去永定门车站,赶紧回家,给学校去封平安信,也掩盖一下上访的事。”又感激地说:“尊放,内人党平了反,内蒙人民不会忘记困难时你伸手相助的。”“算了吧,老同学,你平安就行。”
下午两点,火车大声叹着气,又哐哐地怒吼着,离开了首都北京。在车轮有规律的铿锵声中马林靠着车厢窗户睡着了。他太累了。在梦中他看到赵老校长、韩老师、公安局林技术员和他的学生巴特尔、在大烟筒上高唱东方红的蒙古汉子、和蔼可亲的接待站军人和老同学刘尊放,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一起,在车厢外高举红旗奔跑,比火车还快……火车急刹车把马林震醒了,但他朦胧中还想着刚才的梦,想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想着无论蒙族汉族壮士。他们都是正义和真理的化身,是国家的栋梁,支撑着共和国大厦。
后记:前后有两伙军人到前进大队社员家了解挖内人党情况,社员讲了真话。三个月后的五月二十二日,中央停止挖"内人党"的24号文件和毛主席批示、周总理批评内蒙党政领导人搞扩大化讲话公布,提到了上访给他写信的天津壮士。内人党陆续平反,但已死16222人,伤残30多万。如不戛然而止,死伤更多更惨。没有人去寻找这么多壮士。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
您好勇敢!您是功臣!
虽然我不懂那个年代,但我敬佩英雄!您就是英雄!
被标榜的英雄不见得有多伟大,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
我是七十年代的,对文革很陌生,除了电视上看到的有关文革的剧本,就是偶尔“听说”了;初知道那个“灾难”,是从我的“哈哈友”竹香大朋友文字里,他的《北大荒钩沉》《文革断想》,让我哭得稀里哗啦,又笑的咯咯的。
后来老叔来了,告诉我他的初恋女友下乡死在褡裢镇(我居住的小镇),他对这个地方恨之入骨,又因为这个地方有小月,他又记住了这个小镇。我跟随他的文字走进了那个年代,竟是一片狼藉。
竹香和老叔都是我的前辈,一个是天师大的教授,一个是天宣部的官员,他们都很善良,因了那个年代,人生残缺不全。但,他们又都是极其幸运的!
我总说:“拍成电视剧我就看。”把那帮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婶说:"月儿,听你老叔的,可以不学习,但是不能不知道,历史需要真实。”
我好“惨”啊,在这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立地书橱”教导下,艰难的学习着。
老叔们戏称我是他们的“远程小棉袄”“网上开心果”。哈哈。
我躲起来不说话,他(她)们能寂寞死,柳叔憋不住就q俺了“快去看看你老叔写啥了!哈哈”。
您也认识他们的:老眼镜,老春蚕,竹香榭士,人间情,笑脸……
江山文学似乎在天津?
多联系,望斧正。你文笔好,如能给你素材扩张成长篇,或改变成电视剧,免费,不署名。代问老眼镜他们好。用精英称呼他们毫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