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不想读书。掏鸟窝，摸鱼捉虾。父亲逼我去县城中学。我要玩，他就要用棍子打断我的腿。打了我好几次，有一回打得最惨。我的小腿肚子打坏了，留下了几道伤痕。你们瞧瞧……现在瞧不见了，腿没有了，被父亲打过的右腿早巳留在祖国边疆的大山上了，剩下的可能也要被锯掉，齐大腿锯掉！我怨父亲！县城里一个农技员下乡来，看中了我姐姐。我姐夫那时有顾虑，嫌农村户口！我父亲看中了农技员。不惜老本，送我姐姐到县城住着，给她钱，给她粮食，给她好多新衣服，叫她烫了头发。我姐姐和姐夫成家了。几年以后，姐夫成了我父亲的技术指导，不用高薪聘请。要不，我父亲怎么能成为养猪富豪呢？这些，记者都没有写，留给我来讲。
　　 几个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人影在晃动，比刺眼的红色柔和、宁静。他们是在最前两排座位上站起来，女护士托起了他的伤腿，把他抬上了担架。他躺到了手术台上，打了麻药。锯腿，嗄嘎吱响。一点不痛。外科大夫说，小伙子，祝贺你，你的膝关节还能留下来，你还能站起来！安上了假肢，关节可以灵活转动。能跑百米。开大型冷罐汽车也不成问题，散步看不出跛行……
　　 他面前立着一座悬崖，又高又陡。太阳还在雾里。他看见的白帽子、白大褂就是一团团白云。他快爬近敌人阵地了，只是这面悬崖挡道，他没法再往前爬。他根本不应该以血当路标！没有枪声，没有炮声，或者有过，他听不见。他不担心自己可能落在敌人手里。他只记得红鼻子代替他带领全班同志正在开路。他们干得顺利吗？红鼻子，记住！同志们，你们都记住!我们一定要利用浓雾的掩护，密秘探测一条进攻的道路，排尽地雷。我军夺回高地才会少伤亡。在那一人多高的、密密匝匝的芭茅草、灌木丛中，不知敌人埋了多少地雷。连环雷、梅花雷、8字雷、子母雷、多纬线雷、“诡计装置”雷……都一起。你们一定要谨慎小心！
　　 高地上的守敌也许还正在做恶梦。他浮出了清晰的记忆。浓雾正在升腾，团团雾气裹住太阳，草叶上的露水，人身上湿湿漉漉的。吸进鼻孔里的空气——是稠的。空气里有火药味、尸臭味。那些小草的嫩茎、灌木枝上的新芽，带着一颗晶亮的露珠，吱吱地生长。
　　 他真想端起冲锋枪，朝高地上扫一梭子。那上边，敌军把工事修到了边界线附近。他们好像骑马，一脚踏着中国的土地。有几次，肆无忌惮地把机枪架在界碑上，朝我境内扫射，然后推倒，滚开了界碑。北坡下，有我们的一个边寨，十多户边民不能安居。有两对青年男女要结婚，一直拖着不敢办喜事。洞房花烛夜，落下一发炮弹来，新郎新娘受得了吗？橡胶林场时时刻刻受到骚扰者的火力威胁，大片胶林和茶园荒废了。连队的营房也在敌人的枪炮射程内。林场一个小伙子和姑娘在大树下拥抱相爱，山顶突然飞来一串机枪子弹，把树枝噼噼啪啪地削落下来，盖在那对恋人头上，姑娘吓得瘫在小伙子怀里……
　　 他又清醒了。知道自己还在战场上，不在医院里，也不在讲台前。他知道，爬到了悬崖下，顶上就是敌人阵地。红鼻子他们在哪里？不能呼唤，不能呻吟！他突然看见几个敌人扑过来了。瘸腿中尉叫喊：抓活的！闪亮的刺刀，布成八卦阵，刀尖向他逼近，快刺着脑门、胸口了。瘸腿中尉又喊：快投降！他回骂着：操你妈！你们再近一点，手榴弹等着你们！他揭开了盖子，拉出弦来。慢，先给瘸腿中尉一个点射……
　　 白闪闪的刺刀没有再向他逼近。不过是轻风吹动芭茅草，那些尖利的草叶在他脸上、身上挑逗，崖壁上又映出一个黑体死字，歪斜着，跳动着。在雾岚中渐见模糊。露珠滴落，汇集成细小的水流，把那黑字冲洗一净了。那处地方的草叶、小树枝上的新芽，便催生更快。一会儿，有了一层新绿。两只小雀飞来，在灌木枝上搭起了巢儿，偎依着好像看见了他。他知道，她们正在养育新的生命。她们不怕地雷和炸弹。小雀儿，你们赶快飞开吧，一会儿炮弹会伤你们。
　　 敌人就在他头顶上，没错！敌人一定会来抓抓活的！是同归于尽的时候了。他摸摸，两颗自用手榴弹还在。他还知道怎么揭盖子、怎么拉弦。也许他的力量揭不开盖、拉不出弦了。有个声音在警告他，是那两只小鸟或是红鼻子副班长，你不能暴露目标！你也不要去白白送死！你还是爬回去吧！
　　 他理智地试图往回爬，却挣扎着站起来，要去攀登悬崖。记忆深处，攀登悬崖的动作也许太强烈了。他果然用一条腿站了起来，两手揪住了一把小草。很快，就像一截木头仰倒下来了。小鸟惊飞了。
　　 过了好多年月，他觉得自己老了，比父亲还老。发现自己还在那座悬崖下。两只小鸟又飞回来看着他。周围又长出了好多新芽。他对自己说，我不能死，不能轻易和敌人同归于尽。同志们一定在四处寻找我，他们也不能喊叫。我不会死！我父亲死去又活了。我的生命像汽车的钢板弹簧，不容易断。你还可以办大事，做栋梁。你的腿？可以再生，像大树上长新枝一样，再生腿！
　　 你应当去找回下肢。也许还能断肢再植，至少可以避免高位截肢。你需要两条完整的腿！父亲等你回去大干一番事业！再有半年，就可以退伍回乡了。你回家去，决不像父亲和妹妹那样小打小闹。你要办联合企业，现代化养猪场，兽医站，肉食品加工厂、猪皮厂、科研所……
　　
　　 私生活也讲
　　
　　 梁惠生的躯壳已经死了，只有灵魂还活着。
　　 他还躺在敌人的鼻尖下，觉得又站在讲台上。并且意识到自己的演讲跑了题，又冗长又杂乱。似乎讲了几年，听众换了一批又一批。他还责备自己：指导员要我讲父亲，没叫我讲再生腿！你该结束了，不能超过两小时。然而，不管怎样压缩时间，不能忘记讲红鼻子副班长。红鼻子也是能人。他鼻尖上只有微微红，算酒糟鼻。他两个手指老爱摸鼻子，鼻子老红。他家里穷，兄弟姐妹五个。你有好父亲，他有好母亲。他父亲有胃溃疡，只半条命。他只担心娶媳妇交不起彩礼，想占便宜，看中了我漂亮的妹妹、养猪女状元。妹妹的彩照被红鼻子抢去了，“霸占”了一个星期！班长，你家富了，让我到你家去当上门女婿吧，大舅子，莫嫌我穷！红鼻子当着全班战士的面，吻妹妹的照片。你狠狠打了他一屁股，红鼻子屁股不能坐。他反正看上你妹了，挨两巴掌，值得！你还来得及写遗书吗？快告诉父亲，请老人主动和红鼻子家中联系，加强经济合作。两家相距才二十里，很好合作。发达家庭要援助发展中家庭！可以向褚家提供无息贷款或赊卖小猪。褚家要技术，可以派人去洽谈，考察，派妹妹上门去传经。红鼻子是实干家。有危险他就抢着到前边去！他的鼻子并不难看，只需控制住两个手指头，一个月后就不红了。哥哥牵线搭桥，可以。父亲和妹妹也都会看中红鼻子……
　　 私生活，你也讲吗？都录音了！你真有些迷迷糊糊吗？
　　 你忘记了吧？演讲时，要顺便提一提，同志们家里不算富裕，不能和你梁家比。完成这次任务后，班里要讨论经济问题，咨询，给各家出主意。父亲的经验当然是最好的参考。你应当在本班先讲，让本班战友先受益……
　　 梁惠生又看见敌人扑过来了。他把两颗手榴弹拿在手里。一定要等敌人碰他才拉弦。那肯定可以多炸死几个。恍惚中，他看清都是熟悉的面孔。是红鼻子带着战友们返回来了。他们发现班长趴在悬崖下的草丛望，面无血红，双目微闭，嘴唇干裂。裹着绷带的右腿糊满了铁锈色的泥土。他的心脏还在缓慢跳动，鼻孔里有微弱的呼吸。
　　 红鼻子褚清礼怕他误我为敌，“同归于尽”，先下了他的手榴弹。假使他的力气大一些，也许早就拉响了。褚清礼喂了他两口水，他睁开了眼睛，问：“路呢？开出来了？”
　　 褚清礼告诉他，共挖掉23颗地雷。战斗通路从这悬崖下分岔，由东西两侧迂回。我们脚下距山顶不到一百五十米，不能久呆。
　　 粱惠生又问：“同志们都安全吗？”
　　 褚清礼说，没事！他们已经看见敌军在战壕外撒尿。一个当官的，可能就是那个瘸腿中尉，把一个士兵捆在树上抽打，皮带上的铁扣闪着寒光。山顶上的雾还没全消……
　　 梁惠生清晰地作了指示：“我们必须立即回去报告，要提前进攻，乘浓雾偷袭。我们班开的路，还应当由我们当突击组。快回！”
　　
　　 还是要有主题
　　
　　 褚清礼蹲下去，把宽阔的脊背送到梁惠生面前，战士们把班长扶上去了。只走了两步，梁惠生哼了一声。褚清礼心生一计，把上衣往腰带里一勒，全身裹紧，仰躺在地上。让梁惠生躺在他的胸膛上，抱紧，一步一步往山下滑去。这动作太慢了，五百多米危险地段，多久才能滑下去？时间就是生命！
　　 还有谁能如此深切体验生命的危急？褚清礼命令两个战士抓住他的脚腕子拖。两个战士手发抖，褚清礼又命令：“快拖！你们没看见班长快没气了？他还要演讲！”
　　 两个战士闭上眼睛，拖起“肉担架”下山了。
　　 这时，梁惠生又断定自己站在讲台上了，很舒服的沙发椅。他们全班刚吃喝了一顿。他做东，买了两瓶茅台酒，十斤卤牛肉、猪头肉、两条带嘴的云烟。关着门，干杯，庆祝命名为“开路先锋班”。他是代表开路先锋班走上台的。
　　 他离题了。他的演讲本来就没有题目，他讲长春藤、打不死、太阳花；他讲小草抽芽，灌木发枝，鸟儿筑巢；他讲红鼻子吻他妹妹的彩色照片……他想，演讲不是摆龙门阵，不是北京人说的侃大山，还是要有主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