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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弹花匠(小说)


作者:李健 秀才,1831.1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83发表时间:2015-03-31 08:31:59


   写到这里,我不由长叹一声。我想顺藤摸瓜多写一点,又恐太离题。我笔头狠狠地叩着稿纸,山响。
   ……
   我医校毕业后,经过半年多的筹备,在家乡开了一片诊所,生意日见兴旺。不过,因为我要花一半以上的时间业余爬格子,一双手只能捉一个鱼,所以,无论哪方面也不见莳弄得怎样出色。
   大概是农历十月十一或十二日早晨,我刚洗漱过。老母亲就唠叨:“今天是你二姑父花甲生辰,你代表全家去打个转……”
   二姑父家所在的村庄叫九头冲,从我家门口公路边的小路岔进去,有时石板路,有时泥路,更令人烦的是,还要翻山越岭,到后来,就简直不是路了。走一趟,二三十里地,累得人够呛。如果走在路上,一不留神,路旁伸展的荆棘划破你的脚手、脸面,血溅溅的。我实在不想去。但是,一来碍于二姑父生辰,不去不行;二来四聋子住二姑父隔壁,中间只相距一条田垅。四聋子作为二姑父徒弟邻居,说不准会在酒席上见到。我早就想为四聋子写点什么。
   于是,我答应妈,去了九头冲。
   二三十里地,走走停停,竟赶了四、五个小时。到达二姑父府上,日头偏西,正排筵席了。二姑父忙不过来,我也累了,打过招呼,寒暄一阵,自去觅地方坐下。
   第一轮催客落席的鞭炮声响过,还不见四聋子的影子。我心里寻思,莫不是四聋子外出打工未归?我正这样想着,突然一抬眼看见四聋子从二姑父屋檐下走出来,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拉着个孩子。他头发蓬乱而且长,眉头深锁,表情木讷,只顾低头走路的样子,好像他心事满腹。若是相遇他乡,我不以为他纯乎是个乞丐或流浪汉才怪。
   我恻隐依依,高兴地喊他:“四聋子,这边来。”
   四聋子听见有人喊他,猛地一抬头,认出是我,眼睛一亮,亲切地说:“哥。”
   他在我身旁的空凳上坐下,一边坐个孩子,孩子蛮听话,规规矩矩坐着。我望着他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也呆呆地坐着,深深地埋着头。
   二姑父屋门前偌大的一块空坪,摆满了桌凳,祝贺的客人和邻里乡亲不断地从两边山坳走拢来。三五成群,不一会,就把桌凳全坐满了,黑压压的,空坪人头攒动,鞭炮声、细伢子吵闹声,把二姑父屋周围点缀得空前喧哗和热闹。我和四聋子之间,谁也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我几次动了动喉节,但不忍心鲁莽地打破这难为情的沉默,生怕无意中用词不妥刺激了他,引发他伤心和流泪。男子汉的泪不轻易流,不随便流,一流就必须是伤痛之至。我不忍心伤害他,我唯愿他过上幸福平静的日子,正如人类希望和平不希望战争一样。
   我们之间始终没有说话。
   开席的炮声响起,我们这桌也陆续坐满了人。接着,面粉、芋头、豇豆、肠子粑粑等极富山地特色的菜肴端到桌面上了。菜山酒海。酒是山地人自酿的糯米烧。
   四聋子一海碗酒咕噜一声全倒入肚里,我想阻止他,你可不用这样喝,话还没出口,就有人伸出大拇指:“有种。”另一人接腔:“四聋子酒量超出他父亲多多,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不油然,我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四聋子在我家做被时节多有个性的呀,滴酒不沾,怎么,怎么成了这样子了呢……四聋子你不用这样,真的,大可不必的。
   坐我们这桌的人,碍于我是生人,开始还不怎样,后来,几海碗酒下肚,海天海地,话都多起来,又放肆扯到四聋子身上,仿佛四聋子是他们消遣无聊的谈资,一点顾忌也没有。
   “四聋子,眼下山地妹进城做有钱人情妇上楼子的人,又不单你老婆,小里小气个什么。”
   “老婆搂在别人怀里,不亏不损,没少你一个子儿,睁只眼闭只眼不就没事了。”
   说这话的是两个年纪跟四聋子相仿的人,他们话没落音,又一个年纪稍长的人说:“四聋子,老婆偷汉子,证明你没卵用,枉为一个男人哩。”
   对这些话,四聋子没一点反应,也不生气。他似乎习以为常,听得耳朵起茧了。他只是默默地灌糯米烧,大把大把地夹菜,旁若无人,好像这些破事都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压根就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这样熬过了许久。
   终于,散席的炮响了,筵席散了,宾客也多稀稀落落散了。夕阳投照在露天餐桌上,待收拾的碗筷上残剩的油渍发出细碎的白光。刚刚热闹和喧哗过一阵子的二姑父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
   我这是第二次来二姑父家,人生地也不十分熟,我形单影只坐在二姑父堂屋角落里,陪着零星留下的几个路远不能赶回家的正规亲戚,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二姑父割得来谈得拢的铁杆朋友,二姑父挚意拉他们打住逗留几天,难得聚会,多亲近亲近,二姑父说。
   冬日,山地的傍晚来得快去得也快,残阳恰好离开桌面,夜幕就阒然降落。寒冷的山风从各个岩缝里树丛里钻出来,驱赶和侵蚀太阳余下的那一点点温暖。
   二姑父给灶眼里添上几块木炭。我们一边烤火,一边嗑瓜子蚕豆。我心情落寞得无以复加,望住电灯没话找话:“二姑父,电,几时架过来的?”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好像没照电。
   “架电架电,我们村里嚷了许多年,我们习惯了桐洞灯煤油灯,大家都说照卵。今年上半年,村领导换届,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霸王硬上弓,说架就架过来了。有了电,家里亮多了,山地也亮多了。”二姑父咧开嘴露出浓茶熏黑的牙齿,溢着笑靥。
   我也感慨良多,改革开放,山地也在慢慢变化着了。
   这时,四聋子妈妈走进来。我并不认识她,她自己说是四聋子妈妈。我下意识从上到下多看了她一眼,她穿腋下钉布扣的大襟衣,矮矮的个子,手脸皮肤被朔风吹得皲裂了,隐约可见一点点风干的淡淡的血痕。她是个操持过度的典型山地女人,心力交瘁似的。她跟四聋子一样称呼我叫哥。她小心说:“哥,求您救救四聋子。”
   “为啥?”我平静地答。
   “这世界上,四聋子只相信您啊,求您诱导他解开死结。”说完这话,她用手去揩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也难为她,家里乱糟糟的,忍辱太多负重太多,但她依旧努力地延续她美好的愿望,紧紧箍住这个家,不让它散了。她没文化,琢磨不透事理,她唯愿唯一的亲骨肉四聋子甭要就此颓废了,就此毁灭了。
   “老妈妈,不用着急,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劝慰四聋子妈妈,我问她:“四聋子去哪里了?喝完酒就不见了。”
   “喝完酒,他就走了,回家了,可是他没有回家,他倒在回家路上的田埂边,左手擦破了皮,右足浸在冰冷的水田里,酒气熏熏。呜呜。”四聋子妈妈伤心地哭泣。她说她请几个敦壮年轻人弄他回家,他惺忪着眼一口痰喷在她脸上,说:“滚,滚,关你屁事。”
   其实,酒醉心里明,四聋子怀疑那些搀扶他的年轻人里头说不准就有沾了银花身子的人,他们明里是人,暗中做鬼。所以,他不承他们的情。他埋怨母亲多事。
   四聋子妈妈哭个不停,越哭越伤心。
   “不用哭,我和您去看看。”
   夜,凉飕飕的。
   我从二姑父屋里出来,湿漉漉的夜风直卷入我后背衣领里,我激灵打了个冷颤,裹紧上衣。我眸望天空,天不大,好像落下来四面被伟岸的山峦支撑。山峦沉睡在美丽的夜色里,远看去只一片墨样的影子。
   “活着不如死了,虽然死了但我还活着。哈哈。”寒冷的夜风送来四聋子喃喃的孤单的自语声,使原野平添几分凄迷。
   我走过去抱着四聋子,贴着他耳朵说:“四聋子,你认识我是谁?”
   “认,认得,是,是哥。”四聋子无力地答。
   “哥带你回家!”我这样说着,心却已经在哭泣了。
   “可是,我没了家。”
   “有的,人人有个家,只是你喝醉了,找不到,哥带你去找。”
   四聋子踉踉跄跄站起来,软绵绵的靠在我肩膀上。我和他亲爱的母亲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很吃力。
   四聋子家是山地普通常见的三间土砖瓦房,月光下显出异常的孤寂。四聋子妈妈住东边那间,四聋子住西边这间。我和他妈妈扶他走进他的屋里。
   屋里亮着灯,两个小孩短凳上一个,地下蓑衣上一个,睡熟了,小腮上留着结痂的鼻涕垢。挨门的墙壁上牵拉两根铁丝,一边挂满细伢子糟踏未洗的脏衣服,尿臊气难闻;一边晾着女人穿的款式新潮的洋服装,浓烈的香水味直往鼻孔扎。
   我皱一皱眉,说:“四聋子,俗话说只架桥勿拆桥,我却斗胆劝你离婚。”
   四聋子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
   四聋子妈妈说:“四聋子,如果你不错了当初,这家又怎么会烂到现在这个地步?”
   当初,四聋子跟着二姑父在乡间做被,看到许多山地姑娘年初土里土气去沿海开放城市打工,年底回家大叠大叠的票子,金耳环金项链,一身洋味。他止不住多瞧了几眼。他也想改变一下环境使日子舒适起来。
   有天晚上,四聋子对妻子说:“银花,趁妈还健旺,可以为我们照管细伢子,过完春节,你出去打工,我照旧做被,放肆赚几年钱,待发了财,找一处好口岸好码头,开片店子。”
   四聋子妈妈只顾数落四聋子,没完没了。
   我却全力开通四聋子离婚如何如何好。
   说着说着,只觉眼前一亮,四聋子老婆银花串门子回来了。我生怕她听见了拆桥的那些话,不禁脸上有些燥热。
   银花看见我,一怔,格格笑道:“哦,你就是哥。”
   “哎!哎!”我竟变得口吃了,还紧张。
   顿时,屋里静下来,谁也没说话,大家都沉默着。银花望着我。我点燃一支“白沙”烟,抽着,抽完了,扔了烟屁股,我正了正身子说:“银花,难道你不想改变一下自己?难道你不想要个温暖和睦的家?”
   “哥,你不晓得的。”银花哭了。女人就是这样,笑容易哭也容易。她说:“四聋子是个昧良心的人,不顾我的死活,那年,我出去打工吃尽了苦,我进的那个厂的老板是色狼,他找借口骗我去他办公室奸污了我。我痛不欲生想告他,他害怕就将我赶出厂门。我人地生疏,找不到工作,无依无靠,回家又没路费,为了生活,我不得不成了阻街女。从此,我破罐破摔,不知廉耻……”
   银花越哭越伤心。我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我无所适从,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我赚了足够的路费回家,可是,我患了该死的病,我把病传染给四聋子,让他尝尝受苦的滋味,我要报复他,他不是好男人,是好男人就不要女人去赚钱。”银花似乎有些变态,说这话时没有一点踟蹰,铁板着脸。
   我说:“银花,你们都冷静地想一想,心平气和做些沟通,甭各走极端。”
   “哥,人活着不如死了,死去的人要复活有什么意思。”银花的眼睛使人惊颤。
   我心里一个劲凉,凉到脚底。我痴呆呆想,他们夫妻懵懵懂懂,犯了糊涂病,我作为望闻问切的医生,若是用一瓶点滴吊转他们,该多好。可是,我知道这个愿望只是徒然。
   我头痛欲裂。
   屋外已传来鸟啼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和门缝里跳了进来。黑黑的夜晚和我们挥手做别,隐去了。大地好像渐渐精神起来。我离开了四聋子家,离开了二姑父家,离开了九头冲。
   我心里涌动着深深的落寞和失意。
   不料,我回家没些天,四聋子就屠了他老婆。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来得恁快。值得庆幸的是,四聋子被公安局逮去又放了,因为四聋子患有间歇性精神病。
   四聋子你应该站起来,我希望你站起来呢。间歇性精神病是可以治愈的。我恍惚看到四聋子精神抖擞,一手抓弓,一手握着弹锤,汗渍渍的,“弹!弹!弹!”的打棉花声音在乡村珠子一样轻快地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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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久久走不出小说来,内心沉重,为四聋子感到悲哀,也为四聋子的老婆银花感到羞耻、可恨和可惜。这样的夫妻,发展到成为冤家,互相都想要了对方的人命的地步,让人震撼,让人胆寒!夫妻一旦起了杀心,是最可怕的,那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阴曹地府报到。由于结婚后的四聋子继续弹棉被,老婆却出去打工,不守妇道的银花自然不守洁。当四聋子出去打工,在家的老婆银花禀性难改,与村里人有染,继而与自己的公公乱来。当然,这一切不能全归错于银花,老板的仗势欺辱,村民的寻花问柳,公公的落井下石等等,都是银花堕落的原因之一,然而,银花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银花不悔过自新,不听取他人的建议,苦口婆心,却依然我行我素,最后走到卖淫的地步。加上村民的奚落,让四聋子倍加痛苦。更要命的是,银花居然起了杀心,要杀四聋子,忍无可忍的四聋子失控,结束了银花的性命,悲剧就这样发生了。悲剧的背后,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人间缺乏的温暖,以强欺弱的世道,乘人之危的恶行,被作品展现得淋漓尽致。读后让人警醒,深思!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401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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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5-03-31 08:33:26
  好作品,非常深刻,挖掘人性深处的东西,发人深省的作品!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春安,遥握!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4-01 08:56: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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