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子每天早中晚都给她送饭。一天，他送饭时告诉她，大哥和二哥出外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了我，所以有什么事娘只管对我说。她答应着，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乐乐，乐乐怎么样，还哭吗？从我这儿带回去的窗花她还喜欢吗？三儿子只说，还好喜欢之类的话，其余的话说得很少。
　　 堪堪过去了一月，这月平静得除了三儿子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踏进她的老屋。但就在刚过完那一个月的第二天，东邻一陈姓老太突然推开了她老屋的门。
　　 这是第一个造访她的外姓人，当然陈老太不是别人，是她一同嫁到这个村的差不多年龄的老姐妹，只是陈老太会保养懂养生，看上去比她年轻得多，且人家还有一个当副县长的儿子，自然也有经济条件养尊处优。
　　 稀客，真是稀客。她说。
　　 陈老太一笑，抻了抻她的红棉缎盘扣儿的立领唐装，向前一小步迈，故意露出一双崭新的黑平绒老北京布鞋，——整个人都显得崭新挺阔，连她茂盛的白头发仿佛都散发出无尽的活力，须用一支黑钻白底儿的发卡向后拢住，——她用手拢了拢她的额，一张粉白富态的大阔脸笑着就露了出来。
　　 老姊妹。陈老太说，你剪的这些花儿真漂亮啊，你知道吗，这些花儿都到了外国人手里啦！
　　 外国人手里？她听得有点糊涂，你说清楚？
　　 实不相瞒，我是来给你报喜的，前几天我那当县长的儿子回来了，正碰上你家老三拿着你剪的一包袱窗花儿，我儿子就从你家老三那里要了几张，送给了来咱们县参观的几个外国人，嘿，那外国人像见了奇珍异宝似的，信誓旦旦地说要购买你全部的窗花，剪多少要多少！老姊妹，你要发财了，我儿子还说要带着记者来采访你呢！陈老太说。
　　 是吗？她寻思着，她还第一次听说窗花能卖钱，但她是剪给自己曾孙女乐乐的，怎么能卖呢？想到这里，她郑重地说：我不卖，我是给俺家乐乐玩儿的。
　　 乐乐？陈老太掩嘴笑了起来，也就是你还蒙在鼓里，在你搬到老屋的第三天，你孙子卫东就和你孙媳小荷离婚了，一来是因为小荷生了女孩，你三儿和三儿媳重男轻女，早就有让卫东另娶的意思；二来是因为很早之前你孙子就看上了别人，搞了一回时髦的婚外恋，所以，找着一个由头，就将小荷连同乐乐一起撵走了！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击倒在地。她手脚冰凉地握着陈老太的手，一遍遍说着这不可能。陈老太说，我说的是事实，你不能不信！咱们虽然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但也不是不理解年轻人，对不？她面色蜡黄，目光冷硬，一字一句地对陈老太说，老姐姐，我的窗花不卖了，任凭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来买，我都不卖了，我还就是剪给我曾孙女乐乐玩儿的，我就是让她玩儿好，——只让她玩儿好！
　　 她用了很大的劲儿才将这些话说完。陈老太走了，她不知她是何时走的，反正院门敞开着，冬天的风吹进来，吹得她摇摇欲坠，——她脚步沉重地走出院门，朝三儿子的家走去。
　　 六
　　 在三儿子的家中，她见到了三儿子和孙子卫东。她告诉他们并不是小荷告知自己得胰腺癌的，是她自己猜的，而且得这样的病，她自己也有预感，与小荷无关，请将小荷和乐乐接回来。
　　 孙子卫东冲着她直笑，说奶奶这是开得哪门子玩笑啊，我的新媳妇都快进门了，你提小荷做什么，还不快剪你的窗花去！
　　 就当奶奶求你了，——只有小荷和乐乐在，我才能剪下去，要不然，还不如立刻死了好！她说。
　　 三儿子的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句，儿子和孙子难道还不如一个外人亲吗？他的声音不大，但她听清了，儿子皱着的眉头她也看清了。
　　 娘，我和卫东这就将小荷和乐乐接回来！卫东还小，总耍小脾气，他和小荷好着呢，而小荷带着乐乐也就是回娘家住两天没什么的，你老回去继续剪窗花，回头我让小荷看你去！三儿子说。
　　 七
　　 ——吱嘎一声，木门被推开。但她没有听见，因这病她的听力下降了不少，——她仍然低着头，坐在庭院当中的一个马扎上，手拿剪刀，眼望着面前摊放的一堆红纸出神，已经剪好的几张红窗花被一块小青石压制，以防被风吹开。
　　 奶奶，小荷喊，我是小荷。但她仍然没有抬头，没有听见。小荷和乐乐走上前，扯她的衣襟，她才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她看到了一个多月没见的乐乐，——乐乐张着小手，腆着笑脸，让她抱。她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欢喜地搓着手，嗫嚅着，听人说，我这病不是传染吗？你怎么带孩子来了？
　　 瞎说，小荷说，我问过医生了，不传染，那都是人们的讹传！奶奶你抱抱乐乐吧，这一个多月来，乐乐可想你了！
　　 她张开手臂，乐乐扑进她干瘪瘦削的胸膛里，——老天又让纯净的莲之笑贴着她的心口了，又让一棵病树上发出沐着千般春光的嫩芽，——她为自己的新生激动得掉下眼泪。
　　 小荷从里屋又搬出一个马扎，靠着她坐了。小荷说，奶奶，我知道您疼我，但您这样撮合我和卫东是白费的，卫东的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
　　 奶奶不糊涂，她说。
　　 小荷说，奶奶不要担心我，我还年轻，还有乐乐，日子能过得下去。我只是想来看看您，想让您在临死前看看我和乐乐，记住我们的样子。
　　 小荷说着就哽咽起来。她扳过小荷的肩，抬起她的蓝袄袖，去擦小荷面上的泪。她笑着说，快别伤心了，我这快死的人都没哭，你还哭什么！咱们都不许哭，你看看今天咱们又团圆了，连头顶的太阳都被咱们笑暖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一下午的时光，倏忽一会儿就过去了，等太阳落下去，小荷和乐乐走出她的院门，她觉得她可能将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八
　　 但直到死，她一直记着小荷与乐乐的话，一直记着要将最美丽的窗花留给她们。她剪了满满一屋子的窗花，三儿子与孙子装了好几麻袋才装完，——他们将这些窗花批发到大商场，又走水陆交通到了大都市，成了孩子们的新式玩具，成了最喜庆的装饰品。
　　 人们将红艳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窗花拿在手上，禁不住想起她的名字：王月英。人们猜度起来，王月英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拥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兰心蕙质？
　　 在她剪到第十六万八千八百六十八张的时候，她觉得她拿不动剪刀了，但就在这一天，东邻陈老太告诉她，县长要带着记者来采访她，照她一张拿剪刀剪窗花的照片，也堵塞一下那些猜度王月英的人。但是，她对陈老太说，她不希望他们来，更无须这样热闹，她觉得自己守着窗花，心里叨念着乐乐，心里就很高兴。但陈老太说，这采访的事，可不是你说算了的，是村长和县长以及你儿子说了算的，到时候他们都得来，还要与你亲密合影呢，你一定要配合！她惨惨淡淡地一笑，说看来我说什么都不管用啊。
　　 推开她的院门，一帮人大喊“王大娘”，但没有声响。推开她的屋门，一帮人又喊“王大娘”，但还是没有声响。——她躺在床上，合着双眼，神态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
　　 小荷与乐乐也跟着这一帮人来到了她的身边。人们让小荷推醒她，小荷不敢，小荷说，你们看奶奶的面容，慈祥得像佛，如果佛一定要睡，我为什么要推醒她呢？小荷没有下手，但孙子卫东却下了手，他一边摇一边喊：奶奶，快起来，给我们再剪一个，你剪的窗花挣钱了，县里记者要给你照相呢！
　　 她没有睁眼，样子仍然像佛。此时，人群里有了躁动，有人说王月英不是睡觉，是死了。死了死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所有人都说着这个死，唯独乐乐不说，——满屋子飘荡的红窗花，让她乐得手舞足蹈，高兴地颠儿颠儿地跑了起来，边跑边唱：“银剪剪嚓嚓嚓，巧手手呀剪窗花，莫看女儿不打打，你说剪啥就剪啥，啊儿哟，祖祖辈辈多少年，剪开多少愁圪瘩。不管风雪有多大，窗棂棂上照样开红花。银剪剪嚓嚓嚓，巧手手呀剪窗花，奶奶她喜呀妈妈夸，女儿就像画中画。啊呀哟，一扇一扇红窗花，映出一代好年华……”
　　 人们听着乐乐的儿歌，听着听着突然就觉得不对头，——她的嗓音怎么变得苍老而沙哑呢？而且还带了哭腔呢？再看乐乐的脸，那一张童真的脸，突然就皱纹满布，干瘪得像枣核！人们说乐乐撞客了，一定是王月英的魂！但人们的声音还没有落下，乐乐就恢复了她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童声，脸也变得如三春的娇花，——神秘的人之魂，与乐乐撞个满怀，却倏忽抽离，飘进无尽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