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父亲(散文)
我懂了。
我最喜欢看夕阳中的父亲,灿烂的晚霞中,那夕阳暮耕图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
转眼间到了麦收季节,热辣辣的太阳罩在头顶,大地被烤的就像蒸笼,打麦场是谁不愿意干的活,一般打麦是过午,那段时间气温更高,几个人拉着几十公斤的石头碌碡在厚厚的麦秸秆中艰难的迈动步子,一会就汗流浃背,大多时候是两拨人轮换,隔一段时间换一次,时间长了受不了。
哥哥累了,他急中生智,跑到牛圈牵出大黄和老黑来到麦场,几个人高兴:好办法。他们七手八脚给大黄和老黑套好绳索,两个碌碡两头牛刚好。老黑神态倦懒,可怜巴巴地看看大黄,似乎很不愿意,大黄无可奈何,“哞,哞”的对着老黑叫了几声,好像的安慰它,两头牛迈动步子开始打场,两头牛各有一个人牵着。剩下的人乐的清闲,嘻嘻哈哈的在路边的树荫下打起扑克。
他们正玩得起劲,忽然哥哥头上挨了狠狠一棒,哥哥疼地跳起来,抬头看见父亲愤怒的面孔:“谁都主意?谁让你们用牛打场?”
哥哥知道父亲把牛看成是命根子,吓得没敢说话,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
此时的两头牛看见主人来了,“哞哞”地叫着似乎在诉说委屈,老黑张大嘴喘着粗气,嘴角淌下白沫。父亲怒气冲冲地夺过两个打场哥哥手中的绳子,匆忙解开牛身上的肩絆,牵着它们走到树荫下。
看见哥哥他们乖乖地拉起碌碡,父亲的怒气消了许多,父亲对他们说:“你们不懂,咱们就指着它们犁地,如果热坏了,秋天怎么办?黑牛带崽了,正是懒惰的时候,你们让它打场,又累又热,万一有个好歹后悔就晚了。”
父亲抚摸着老黑的脖子,亲切地说:“黑子,没事吧?一会咱们回家。”
老黑用嘴蹭蹭父亲的手,像是回答,大黄也哞哞的叫了两声回应主人。
早晨父亲带着搞头,背着我牵着牛来到小山坡下,那里有很多没有开垦的荒地,他让牛进山林乘凉吃草,我坐在一片树荫下玩石子,他挥动镐头刨起荒地,一片片土块被掀起,父亲刨一块,敲碎一块。太阳越升越高,气温越来越热,整整一上午,父亲开垦了几小片荒地。一连几天,父亲忙在这里,几块平整的土地出现在眼前。
我不解:“爹,你刨地做什么?”
爹说:“种谷子。”
“谷子是什么?种了做什么?”
“做米粥,给黑子吃,黑子快做妈妈了。”
“噢,”我似懂非懂,继续问,“队里不是有地吗?还要你刨地?”
爹像对大人那样对我耐心说:“集体的地不允许种谷子,爹开荒种不影响队里种地,如果在集体的地里种就犯错误了。”
小小的我真的不懂,种地怎么还犯错误。长大了才明白,那个时期是有很多禁忌的。
几天后,下了一场雨,父亲带着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谷种来到地里,他用搞头在地里划开一条一条很浅的沟,均匀的溜上种子,然后埋上。
没几天谷苗出来了,绿油油的,像一条条绿色的直线,父亲每天收工后就忙在这里,常常是黑天才回家。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我看你是为了牛命都不要了。”
父亲说:“有什么法子,集体的地不让种,我不开荒地种,秋天黑子下了崽吃什么?怎么下奶?”
收玉米的时候,父亲的谷子也收回了家,有四十多斤,父亲笑了:“放心了,黑子有吃的了。”
吃完晚饭,他把谷子背到碾子旁,推碾碾米,黄澄澄的谷子在碾子上壳粒分离,在母亲手中的簸箕中谷壳飞出,只留下金灿灿的谷粒。谷子碾好了,父亲小心的把米收好,就等着老黑生产了。
万事俱备,父亲天天观察着老黑的情况。
父亲一晚上没回家。早晨天蒙蒙亮,他回来了,眼睛红红的,高兴地对母亲说:“黑子下了两个。真没想到。”他顾不上睡觉,挑起水筲去河里挑水,回来就叮叮当当地收拾锅灶。
朦胧中听见母亲说:“你刷干净锅,让四喝点。”
一听有好吃的,我睡意全无,穿上衣服就往外跑:“爹,吃什么?给我。”
父亲在烧火,母亲在淘米下锅,看见我出来,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脑门:“馋丫头,回去睡一会,饭熬好了爹叫你。”
我不听,搬个小板凳依偎在父亲身边等着锅开。
乳白色蒸汽沿着锅盖四周溢出,蒸汽中带着一股香味,长这么大,第一次闻到小米饭的味道,喝进嘴里一定很香,我双手托腮遐想着。锅开了,我亟不可待地跑回屋里找来碗。
父亲说:“米不熟,再煮一会。”
我只好等。
终于在我耐心全无的时候父亲说:“差不多了。”他掀开锅盖,一锅金黄色的稀饭在锅里翻滚,色香味俱全,几十年以后的现在,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香气。
小米粥好香,一口气喝了两碗,肚子有点涨。二姐起床了,她最爱逗我:“馋猫,小心肚子涨破了。”
“不理你,”我冲她做个怪脸,乐颠颠地跟着提着水筲的父亲向牛圈走去。
牛圈里,两头牛崽静静地趴在墙角的麦草上面,老黑疲惫的卧着在它们旁边,用柔软的舌头舔着牛崽的身子,大黄站在一边得意地喷着响鼻,沉浸在做父亲的喜悦里。
父亲走进来,把盛着米粥的水筲放在老黑的嘴边,拍拍老黑的头:“吃饭了。”
老黑闻到香气,立刻站起来把嘴伸进里面喝起来。
我好奇地问:|“爹,你劳动了几个月种的谷子就是给黑子吃的?”
父亲点点头:“是啊。”
我问:“这么好吃东西你不舍得吃,为什么給它吃?”
父亲说:“黑子吃了就下奶,牛崽一奶吃才可以长大。”
我明白了:“牛崽长大耕地,老黑和大黄老了就可以休息了。”
父亲说:“四真聪明。”
就在这年冬天,大黄去世了。大黄的死,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痛,也让他永远处于自责之中。
大黄的死究竟是谁的错,谁也不知道,但是父亲一直深深地后悔。
一连几天大黄不吃草了,新换的饲养员刘四是个半大小子,他不明白大黄为什么不吃东西,着急之下来找我父亲,记得当时父亲正在吃饭,听刘四说放下碗就跑,刘四竟然追不上他。
大黄躺在墙角,眼睛闭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猛地把眼睛睁大了,父亲跑了进来,抚摸着它的头:“大黄,你怎么了?病了?”
大黄动了一下,似乎想站起来,它无力地舔舔我父亲的手,眼角留下泪水。我父亲抓了一把草料喂它,它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
刘四告诉父亲,三天前他就发现大黄不对劲,吃草费力,当时没往心里去,这两天它一点也吃不下才害怕。
我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顾不得埋怨,匆匆进城去找兽医。兽医来了以后仔细给大黄检查一遍也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病,留下几包药就走了。父亲着急为了让大黄开口吃药,他让我母亲烧了稀饭,把药掺在稀饭里,可是大黄仍然不吃。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黄越来越瘦,眼看着就要不行了。队里的老人们几乎都来了,他们围在大黄身边,静静地看着大黄。父亲蹲在它的面前,看着大黄的气息慢慢微弱,他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悲伤。忽然,大黄闭着的眼睛睁开,流出泪水,它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父亲一会,无力地闭上了。
大黄无缘无故地死了,没有任何病症的症状,父亲心痛之余,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大黄的死亡呢?
大黄死了,几个年轻人用木棒搭起一个框架把大黄的尸体架起来,三爷爷和一个大叔给大黄薄皮开膛,就在划开大黄肚子的时候,父亲走了过来,他红红的眼睛,从大叔手里接过刀子。几个人见父亲的举动异常惊讶,大黄死后父亲一直躲着,为什么他忽然出现了呢?
三爷爷理解我父亲的心情,他拦住他:“你心里难受,还是我们几个来吧。”
父亲没有说话,他推开三爷爷的手,用手中的刀一点点划开大黄的食管,胃,肠道。
周围的人明白了,他是在找大黄死去的原因。
终于,父亲在大黄的食管中找到半根缝衣针,它紧紧地扎在管壁上,大黄死的原因找到了,父亲看着手里的针,喃喃地自语:“我说大黄不会有病的,怪我啊,我应该亲自喂你的,不该换人啊。”
三爷爷也震惊,事已至此责怪已经晚了,他拍拍我父亲的肩膀:“没有人责怪你,不是你的错。回家吧,这里有我们,你看着会难受的。”
中午,路边的空场里架起两口大锅。牛骨头下锅了,锅开了,翻滚的牛肉汤让我们这些孩子垂涎欲滴,大人们心痛不已,我们欢天喜地,真是悲喜交加。我们啃着骨头,喝着汤,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吃肉,太高兴了。
吃饱了,喝足了,我和哥哥提着分到的一大块牛肉兴高采烈地回家,母亲坐在屋里做针线,看见我高兴个样子,给我递个眼色。哥哥看明白了,拉了我一下,我不懂,快乐地笑:”娘,我啃骨头了,吃的好撑,你看,咱家还分了好多牛肉,我要吃水饺。”
母亲一把拉过我:“你爹在里间躺着呢,少说两句吧。”
我舔舔嘴,牛肉汤的香味似乎依旧在舌尖:“娘,牛肉太好吃了,如果老黑再死了就好了。”
我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血立即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看见父亲喷血的眼睛,哥哥见状况不好,抱起大哭的我就跑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一也是最后一次打我,这一记耳光人我记住了一辈子。很长时间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那段时间,父亲天天闷闷不乐,很少吃饭,牛肉是母亲偷偷做给我们吃的,我们知道父亲看见难受,从那以后,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大黄。
过了很长时间,父亲抚摸着我的脸,心疼地问:“四,还疼吗?”
我摇摇头:“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惹你伤心了。”
父亲叹了口气:“大黄跟了我六年就这样没了,我难受啊。”
父亲留下一块大黄的小腿骨,想念大黄的时候他就拿出来呆呆地看上半天,快去世的时候,他从床头炕席下摸出已经变了颜色的大黄的骨头看,刹那间,我明白了父亲对大黄的感情,他就像亲人,几十年来一直默默地陪伴他,形影不离。父亲去世后,给他上坟的时候,我把那块骨头埋在他的坟里,让它继续陪伴父亲,直到永远。
《父亲和外孙》
父亲老了,已经不能四处走动,幸好有了浩浩陪伴,让他的晚年增添了乐趣。
浩浩五岁,他喜欢和姥爷在一起,每次犯错我打他姥爷就成了他的护身符,他顽皮,做错了事情就躲在姥姥家不回来,我去接到时候,他总是说:不回家,回去你打我。
父亲一听生气了:“你怎么打孩子,他小懂什么?你们小的时候我一个也不舍得打,孩子有错说说就可以了。”
我想起了父亲那一巴掌,至今还隐隐作痛,是为大黄,是为自己的馋嘴。
夏天是祖孙俩最快乐的季节。
河水清清,成群的鱼儿在水里自由地游曵,浩浩光着屁股在水里与鱼儿追逐,父亲坐着小马扎在水边看着,吆喝着,每次浩浩都会嘟着小嘴走过来,失望地说:“姥爷,小鱼跑得太快我捉不到。”
父亲拍一下外孙的小屁股:“傻小子,姥爷给你想办法。”
父亲回到家找到几块四四方方的布,在布的中间剪个小洞,蒙在盘子上系好,在用食油拌点麸皮煎饼一类的食物,香喷喷的从小洞放进盘子,一个捉鱼的器具就完成了,他让浩浩把盘子放到鱼儿多的地方,然后回岸边等待,不大一会,鱼儿闻到食物的香味纷纷围在盘子边缘寻找食物,几条嘴馋的鱼儿首先入彀,在姥爷的示意下,浩浩急忙下水,用小手捂住小洞端起盘子上岸,几条成了浩浩的囊中之物,浩浩把它们放到盆里,高兴地笑了:“姥爷,你真行。”用这个方法,浩浩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晚饭时,浩浩看着鱼儿手舞足蹈:“姥姥姥爷,我要吃鱼。”
我又气又笑:“这么小的鱼,不能吃,赶紧放了。”
浩浩不同意:“不,我捉的,我要吃,姥姥,我吃油炸的。”
我刚要说什么,母亲摇摇头:“不要让你爹生气。”
我只好把话咽回去,浩浩躲着一旁冲我做怪相,气得我真想狠狠地敲他一次。
父亲宠爱浩浩到了极点。
冬天来了,河水结了厚厚的冰,浩浩看着冰面,吵着姥爷带他滑冰。父亲已经八十多岁的年纪,我担心他摔倒,急忙阻拦,父亲眼睛一瞪不服输:怕什么,和孙子一起我不老。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一老一小在冰面上行走,稚嫩的童音和苍老的笑声在河边回荡,虽然我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我更不扼杀父亲的欢乐。
看到祖孙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父亲和外孙就是我童年的延续,是父亲晚年生活的依托。
父亲,您老了,你的快乐就是做儿女的快乐,只要您幸福就像儿女的幸福。
浩浩是姥姥姥爷带大的,我工作忙,几乎没有过问,当父母去世的时候,浩浩悲痛不亚于我们做儿女的,听着儿子嘶哑的哭声,我的心在疼:天堂的父母,您们好吗?我们在想念您们……
有人说,父亲是座山,用他伟岸的身躯撑起一个家;
有人说,父亲是条河,用他无尽的爱抚育一个家;
我说,父亲是本书,用我的一生去翻读,去回忆,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