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那个站立在小镇街边的陌生女郎(散文)
我从没见过她开口说话。我一直认为时间是宇宙诸多合力的结局。当我站在看似固定的某一点,实际上被无形的力牵引,月球太阳和遥远河外系,潮汐运动,生命的旋起与湮灭,人类的足迹,交媾,腐烂,以及彼此之间的精神与意志的互动。我能够两次见到她也应该是冥冥之中诸多合力的作用,命运,生存,或者其他。我们每个人能够相遇,都缘于诸多合力的存在。我暗自猜测,之所以她站在街边,是因为那起略显离奇的伤害案,两个争风吃醋的老男人相互斗殴,受伤较轻者被行政拘留,关押进看守所。第一次见到她,是那个口吐白沫的老女人倒在派出所,哭闹着要去探监,或要挟警察释放被关押者的次日。一大群农民模样的男男女女涌进派出所,用当地变了异的白话向警察们交涉。刹那,办公区成为狭窄的盒子,似乎每个人都没有回旋挪转的余地。在这片土地,几乎每座城镇、甚至每处小村落都拥有各自的方言土语,腔调迥异。做为北方人的我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也没意识到这些人和那个口吐白沫的老女人有什么关系,只是在同事提醒过后才知道的。这些人几乎都在争先恐后地说话,或者激动,或者激昂,或者竭力平缓着自己的语气,只有略显丰腴的、身着一袭黑衣的她夹在人丛间,默默盯向警察们,盯向同样激动的所长。很难相信,这枚草莓般的女郎会出现在派出所。用草莓来形容她,并不是指她的弱不禁风,或者她有多脆弱。做为这群人中的一员,她颇为突兀,乌黑的头发梳成简约版的宋式发髻,整个面部被头发衬托为丰沛充盈的桃形,令我联想到若干位传统小说里的风流人物,联想到化清池里戏水沐浴的杨玉环和一抹低胸丰乳、倚窗含笑的潘金莲,以及隐藏在空气中的淫荡分子颗粒。无论气质还是神态都与其他人大不一样,可以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也许是受到先入为主的印象左右,我似乎看到她倚门卖笑的刹那。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十几分钟后,或者二十分钟后,这一群人被警察劝解,走出办公区,走下楼梯。她依旧挟在中间,就像给一汩小浪潮拍打到岸边无力挣扎的鱼儿,静默地张开鲜红的腮,而后又涌出派出所,融入上午九点钟的街巷。没有人告诉我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和这群人都是那起伤害案中受伤较轻一方的亲朋,具体是何种亲朋却不清楚。至于我怎样想到她是受伤较轻一方的女儿,只是我的直觉。由此,我琢磨起她的神态,那是何等的尴尬,父亲的风流、野蛮与无知不加选择地圧在她的肩头,成为她的摆脱不了的羞耻。据说,她的父亲不仅凭借一份对于贫困农民颇为沉重的债务关系,奸淫了受伤较重一方的老婆,还趁着人家的女儿冲凉,瞪大眼睛,咽着口水窥视,就像一只猫贪婪地盯向水塘里鲜活的鱼儿。是的,那位被窥视者,那位较弱一方的女儿,其实应该同样和她划分在一起,成为被羞辱者,成为案板上待宰的鱼儿。第二天一早儿,刚刚走近派出所门口,我就看到她站在十字路口,神情凝重地望向远方。那一刻,我莫名地联想到诗人艾略特的那句‘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联想到纪德恋爱中的盲女郎,联想到那位捧着陶罐沐浴的希腊少女。显然,她也在等待。等待一份并不属于她,却偏偏落到她头顶上的羞辱,。流淌向鲜花的污渍与污秽,洁白餐桌上的狼藉。我似乎看到她紧咬着嘴唇,霜着面孔,任凭亲朋们议论纷纷,任凭乡邻们指指点点。这是何等的坚韧,这是何等的委屈。森林里一头龌龊的老山羊咩咩叫着,洒下一路薰人的膻味儿,驮着赤裸的仙之精灵,颠簸过满是荆棘的山谷。随着这幅渐次被解构的画卷慢慢展开,她持续地站在街边,面无表情地望向远方,望向某一处虚无。而我好奇的一瞥,居然遁化为逃脱不掉的记忆,寄居在时光深邃之外的某一点,悄然逗留,最终又消失匿迹。就在即将消失的刹那,我忽然想到,也许等待着她的还有一次爱情,缠绵而又平淡。我迟疑地踏上台阶,听到一阵阵噪音从办公区传来。回过头,那堵墙壁无声无息地阻挡住我的视线。接着,那群人,上次闯进派出所农民模样的男男女女潮水般涌了下来,我忙避一边,脑子里继续回旋起幻想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