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留下买路钱(小说)
春明真的恼了,他变了腔调,生硬地说:你们太野蛮无理了,钱是我的,捐不捐是我的自由。
你不捐就不捐,没人强迫你。但是你一家七口人,该给的不给,你一家人就不能走这条路。
你们啥意思,想威胁我?
乡里乡亲的,喝一口井水长大的,我们不想搞得太僵。你今天要么自己把车开走,要么把该交的公路钱交出来。
对,留下买路钱,补交公路款……
春明自从事业上有了起色后,除了在夫人一家面前忍气吞声,见客户的时候低声下气,在其它人面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哪受过这种凌辱?乡亲们态度的转变,无疑是给甩了一个大嘴巴,气得他脸色铁青,嗓子干痒。他气恨恨的说: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敲诈勒索,是犯法的!
嗬,这地方没有王法,只有家法!
我不跟你们讲,你们这群文盲!春明气得浑身发抖,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停留在一颗光头上:队长大叔,他们这些人不讲理,你来帮我评评理!
队长冲他摆摆手,把头扭向了一边。这时,人们闹得更厉害了,纷纷嚷着要春明交钱。
春明气急败坏,恐吓道:你们再这样野蛮,我报警了,到时撕破了脸,别怪我不认乡亲!
这下,像一桶油浇到了一堆火焰上,让乡亲们对他的不满燃烧得滋滋作响,人群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报啊,赶紧打110,等警察来才有热闹看……
大家伙,我说,反正他也不当自己是一个村的,干脆我们把他的车扣了,让他滚回他老丈人家去!
要得,要得。这车看起这么安逸,肯定值钱。就拿这车抵公路钱……
这一起哄,人群就一窝蜂似地推推攘攘往春明的车子涌去。一阵阵刺鼻的酒气,随着风势,扑进春明的鼻孔,几欲令他晕厥。但是,他顾不得脏乱,暴跳如雷地吼叫:你们莫乱来,莫乱来哈,这是犯法的,犯法的……
但是人们哪管得了那么多,几个跑得快的已经把车子围了起来,并且像敲西瓜一样在车身上敲敲笃笃,像鉴宝专家似的。
春明的母亲哪见过这场面,吓得缩在车门边,一边哭一边说好话。但是,这些被酒精烧得昏了头的乡亲,哪听得进一个老人的哀求。
直到此时,春明才彻底慌了神。他一边冲向车子,用力推扯靠在车身上的人,一边大声呼叫大哥来帮忙。
大哥还没挤过来,就被人拉住了。拉住大哥的人小声说:莫去,他们都是喝醉了酒的人,下手没个轻重,当心把你打伤了……于是大哥就停了脚步,搓着手在人后面不敢前来。
混乱中,春明看到一个身子瘦小的汉子正推开车门往车里钻。他顾不得形象,大喊一声就扑过去拖住瘦子。在拉扯中,喝醉了酒的瘦子体力不支,不小心跌了一跤,刚好碰到车门。瘦子疼痛中大喊,打人喽!春明打人喽!于是,一阵雨点般的拳头立时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春明身上。
快停手!莫打了!
就在春明绝望地闭着眼睛准备壮烈牺牲的时候,一个沙哑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人们立即住止了殴打。春明艰难地睁开眼睛,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人群开外,书记头戴鸭舌帽,穿过人墙向他走了过来。春明定定地看着书记,觉得他从来没有过的高大威武,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
书记走到春明面前,慢慢地扶起他,歉意地说:春明老弟,对不起,我刚才在里屋,没及时制止大家,让你受苦了!
春明龇牙咧嘴地坐起来,用家乡话轻声问书记:王书记,今天这事儿,你说咋个办?
哎,我看算了,你还是回去吧!
那咋成,我专门回来给我爸上坟的。再说,我妈还带着东西回老家住呢。
要不这样吧,反正现在公路修通了,路好走,到你家也就一、二十分钟的样子。你就把车停这儿,走路回去烧完纸再回来开走。
那我这车……春明犹豫地看着周围的人。
放心,大家只是不让过路,不会真扣车。
春明看了眼自己的爱车,银白色的车身上,已是污迹斑斑,所幸,没有什么刮痕和损伤。
书记老弟,你要帮我作主啊。春明他爸走得早,你不能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不管啊……呜呜……春明母亲这时也插过来,站在春明身后哭天抢地的找书记主持公道。
曹嫂,村长沉吟着说:我看今天这事就算了,都是喝多了几口的人,跟他们扯不清,再闹起来,我也控制不了。你们啊,还是自己先回去,都是一个坡上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在生不见死了见,没必要搞得太生份。
那不行,只要不交公路款,我们天天在这里拦着。下次再来,我们直接砸车。耗子瞪着春明,一副不罢休的样子。
书记老弟,你看,你看,耗子这是啥态度?我春明儿一走倒算了,我是回来养老的。我一个孤老婆子,还指望大家今后照应一下,他们这样,我怎么过哦……呜呜……春明娘说着,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书记瞪了耗子一眼,又安抚了春明母亲一会儿,直到春明和乡亲们都平息下来,才叫来春明大哥,对春明说:你把你母亲送回去吧,别让老人家在这风头上吹凉了。车暂时就放在这里,顺大家一个意,一会儿回来再开走。
春明看了看乡亲们磨拳檫掌余怒未消的样子,只得按照书记所示,从车内拿出香烛纸钱和母亲的行李。大哥赶紧借来两个竹背篓,装好后两兄弟背的背拎的拎,一前一后,带着母亲往家走去。
一路上,大哥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母亲则不停地唠叨。母亲抱怨当初劝春明把公路钱交了,他犟着不交,这下可好,吃到苦头了。又一再叮嘱他无论如何,把该交的都补交上再走。还说人无论飞得多高,终是要归根的,就像她,在外面天天都不自在,脚踏在了家乡的泥土上,才觉得踏实……
春明默默地听着母亲的唠叨,觉得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说的句句都如至理名言。他跪在父亲的坟前,想起自己这些年为了名利在外打拼的艰辛,跟家的疏远,不觉涕泪涟涟。
上完坟,春明并没急急回城,而是在大哥家吃了家常饭,帮着母亲把老屋收拾了一翻。老屋已经破旧不堪,腐烂的柱子、残缺的砖瓦,像一辆快散架的风车。好在,大哥坚持让母亲跟他一起住。新盖的砖瓦房,虽然简陋,但有了大哥照应,他也就安心了。
晚上,春明趟在大哥家的老式木架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一看时间,才晚上八点,索性披衣起床,开了门,信步走到隔壁老屋的院坝里看月亮。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有些反常,白天阳光灿烂,晚上还月满长空。圆圆的月亮罩着一层红晕,羞答答地从山顶撒下一地清辉。月色下的山庄,沉静而安详,像一幅水墨画。
多少年了,春明从未用心观察过月亮,也不知月下的世界如此静美。在人口拥挤的城市,月亮总是被城市的高楼遮挡,或者被厚厚的雾霾阻隔,令人感觉遥远而虚空,不经意间就忽视了它的存在。
月光下,灰白色的公路像一条发着银白色光芒的飘带,在婆娑的树影间时隐时现,弯弯曲曲地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春明极目远眺,一座山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停在村口的宝马。他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摸出一支烟点燃,望着夜空发起了呆。
夜晚的山村是宁静的,因为住户稀少,静谧中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春明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男耕女作,牛羊成群,一派热闹祥和之气。每当月圆之夜,往往夜很深了,还能听到孩子的嬉闹和妇女们切猪草的声音。村里人注重养殖,家家户户都是养殖能手,村里的养殖业,在县里还挺有名气。只不过传统的养殖业需要大量劳动力,又辛苦,于是后来因为打工潮的兴起被荒废了。
春明鼻子一酸,红月亮就在他眼底晃来荡去。他赶紧用力眨巴眼睛,把红月亮牢牢地固定在天上,又仔细地回放起白天的经过。乡亲们鄙夷与愤怒的神情,朴实而犀利的话语,无不令他感到脸皮一阵阵发烫。
过了一阵,他拿出手机,操着普通话,打了好一阵电话。挂了电话,他仰着头,深深地吐了口气,贪婪地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脚步轻快地回了大哥家。
第二天上午,安顿好母亲之后,春明带着他大哥一起进了城。
快天黑的时候,春明大哥一个人回来了,肩上挎着一个鼓囊囊的手提包。春明大哥没有回家,而是进了书记家门,很久才出来。细心的人发现,春明大哥的那个手提包,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变得瘪瘪的。
几天后,书记通知村里开村民小组大会,还强调务必家家户户都要参加。村民们很是狐疑,个个私下猜疑,只有春明大哥依然憨憨地笑着,不发表任何评论。
会上,书记宣布了一条重大新闻:春明补交了一家的公路款,并给村里捐了十万元钱,希望用这笔钱在村里发展养殖业,帮助全村人发家致富……
村长话音未落,参加会议的村民都惊呆了。片刻过后,会场沸腾了,村民们欢呼雀跃,热情高涨,比公路刚过年还热闹。当然,最开心的莫过于春明的母亲,她被村民拥簇着,脸上的皱纹开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