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正津津有味钓蛤蟆，竟猛然听到“唧！唧！唧唧！”的叫声，很遑急。这是蛤蟆被蛇逮住时发出挣扎的声音。土豆见过蛤蟆大，蛇口小，蛇吞不下蛤蟆，蛤蟆头在蛇嘴巴里两条腿在外乱蹬形情。人心不足蛇吞象。土豆就笑这蛇像猪一样，得了脑膜炎，明知吞不下还做这些徒劳的事，破坏和谐。
　　 一巴拾狗粪路过土豆身边。他看到土豆发呆，并不记仇，问：“细把戏，你中什么魔啦？”
　　 “你听？”土豆手指着田埂下叫声传来的地方说。
　　 “我耳背，听不到咧。”一巴无奈说。
　　 “听不到就算啦，你会后悔。”土豆逗他说。
　　 不料，一巴把耳朵支往叫声方向，只听了一下，他一梭就到了田埂下，身体像泥鳅一样滑溜。不多久，就见他打稻田里捞出一条油麻蛇，这油麻蛇有锄头柄那么粗长，通体油光水亮，比蛤蟆还肥。一巴得意不已地对土豆说：“细把戏，我说你绊了脑壳，你还不高兴。”
　　 “什么意思？”土豆问。
　　 “你只会钓蛤蟆，放着蛇这样好的美味却视而不见，不是绊了脑壳，是怎么呢？”一巴哈哈笑着，好像他从无遭受什么委屈。
　　 土豆从没吃过蛇，因他娘从来不吃，她说看到蛇就很讨厌，土豆也讨厌蛇，特别是蛇脱皮的时候，那蛇皮挂在树上或是墙头上，或是岩缝里，就像孙悟空打死妖精留下的壳，怵目惊心。所以，他们一家都沿袭娘的观点，不敢碰蛇。土豆嘟着嘴说：“不稀罕！”
　　 一巴顾不及拾狗粪，抓起蛇朝家走。蛇开始也像它嘴里的蛤蟆一样想挣脱，但一巴捏着它的七寸，从头至尾抻一遍，蛇就捋直了。乖乖地，安分了。临走，一巴对土豆说：“细把戏，跟我吃蛇去罗，毕竟我抓到这蛇，是你的功劳。”
　　 土豆不想吃蛇，可对一巴杀蛇却很好奇。
　　 回家路上，一把像想起什么对土豆说：“你认得土贝佬么？”
　　 “认得。怎么呢？”土豆说。
　　 “这蛇肤色与土一样，阴毒，被它咬一口，没药诊。”一巴交代土豆。过了一条田埂，他又担心地嘱咐土豆，“肖树生就是一条土贝佬，以后要提防呢。”
　　 土豆嗯嗯应着跟着一巴到了他屋场。他并没把蛇带进屋，而是用钉子把蛇头钉在屋前溪边的石榴树上，他剜出蛇胆想放进土豆嘴里，他说“细把戏，吃了吧，明目的呢。”土豆摇头，即使借一个百个胆他也不敢吃。一把说：“真蠢猪。”然后他自己惜爱地一口吞下去。再用剪刀把蛇皮剥下来。照梅山规矩，蛇之类的阴狠野物不能带回家，这样会冲撞家主菩萨和灶王菩萨。如果它们惩罚他，就不是肖树生搞他游团这样轻松了。那会遭凶煞的。
　　 一巴把蛇放在溪水里漂洗一阵，剪成一块一块的。他就地在溪边找三块石头搭成一只灶，把蛇肉放进锅里，再添加山胡椒、生姜之类的调料，一起炖。土豆在一边帮他添柴。篝火熊熊燃烧，香气绕着一巴屋场飘荡。土豆那篓子里的蛤蟆不时呱呱歌唱，幸灾乐祸似的。
　　 土豆看着一巴吃蛇肉，这回他不再流口水。
　　 一巴把蛇骨头一根根啃得干干净净。不时咂巴着嘴。好像土豆不吃，他好可惜，他舀了一碗蛇汤，说：“你尝一口吧，鲜味呢。”
　　 土豆架了几次势，终于抿了一口，的确好吃。
　　 自此，土豆对一巴的憎恨慢慢消除，他们之间变得一点隔阂也没有，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过节。
　　 一巴学过半年木匠，没出师。他的家具不多，就一张桌子，几条凳子，还有一个橱柜，这些看上去很粗糙，没上漆，有的甚至没楔牢，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垮掉。都是一巴自己鼓捣出来的。很简单的活，一巴嫌自己脑袋瓜子不开窍，弄不出好货色。村人也不敢请他打家具。但有那家境窘迫的，偶尔也请他，他不要工钱，吃喝一顿就行。
　　 一巴做木匠活时，土豆就在一边看。一巴犹豫好久问他：“细把戏，我用报纸擦屁股的事是你举报的？”
　　 “是的。”土豆直言不讳。
　　 “为什么？”
　　 “谁要你用鸡骨头砸人？”土豆讷讷地说。
　　 “哦，这样啊，那不是故意的。”一巴似有所悟。他说，“对不起，我帮你做个小烤火炉？”
　　 “好啊。”土豆高兴说。
　　 土豆在学校读书，很冷。别的同学大都带有小烤火炉，土豆没有，他很羡慕同学们。自此，土豆也有小烤火炉了。每回坐在教室里，手脚放在火炉上烤着，暖和，他心想：一巴真好。为自己以前举报一巴的行为感到愧疚。只想为他做点什么来赎罪。但土豆什么也做不了，只待将来学业有成，好好报答他。
　　 土豆到他家串门。他看到一巴家里的墙头上挂着一具水牛脑壳。堂屋正中还装了神龛，神龛下也有一只坛子。一把正在装香烧冥钱，他眼睛闭着，口里念着蚩尤、张五郎、三峒婆婆等菩萨的名字。一把看到土豆，忙将他拉到身边，说：“细把戏，你也来做个揖，拜个年吧，菩萨会保佑你的呢。”
　　 过去父亲在时，也经常这样带领他敬菩萨。还说对菩萨没有敬畏之心的人是没好下场的。自此，一巴秉承父亲传授，每月初一十五必定敬菩萨敬坛子。
　　
　　 转眼收早稻了。
　　 禾穗沉甸甸地垂到了田埂上。正当队里的人擦拭打谷机准备收割之际，就已经有贼牯子捷足先登偷了鸭梨湾半丘田的禾穗。是用摘刀偷的，一律从禾脖颈部摘断，刷子齐。被偷的这丘田位于鸭梨湾最里面，平时没人去，鬼打死人。这田底子厚，从没用过农药化肥，生长的谷物，颗粒饱满，人见人爱。
　　 发现问题之后，有几个队里的人找到肖树生，说：这个事件关系到集体财产，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口粮，远比用领袖像擦屁股严重，民以食为天。
　　 肖树生一脸气愤，说：“这还了得，当然要查。”
　　 可是，查来查去，一点线索也没有。
　　 面对全体社员的质问，肖树生私下对会计王育德说：“看来要赶快抓个人出来游团才行，要不就会影响双抢农忙的进度。”
　　 “捉贼捉赃，没证据，别轻易随便抓人。”王育德担心说。
　　 “如果不抓个人出来消差，社员的眼睛瞪得牛卵一样大呢。”肖树生说。
　　 “那抓谁呢？”王育德说。
　　 “罗成一。”
　　 “罗成一是个驼背，即或你送担谷，他也挑不动啊。”
　　 “老王啊，你这是什么见识？老鼠搬家蚂蚁溃堤你总看到过吧。”肖树生做王育德工作，以图统一思想，统一步调。又说，“加之，他有游团前科，即便斗错了他也是哑巴吃黄连。”
　　 然而，出乎意料，当肖树生和王育德手拿绳索捆绑一巴游团的时候，一巴很不配合，没上回老实。一巴坚称自己没偷队里的禾穗，贼名字是能随便安的么，谁说我偷，我捅谁的娘。肖树生厉声斥道：“罗成一，你想造反？”
　　 “不敢。”
　　 “谅你也不敢，与人民为敌是自寻死路。”肖树生义正词严。又放低姿态说，“这次不用你游全公社，只在大队游一圈算了。”
　　 但无论肖树生怎么软硬兼施，一巴就是不上套，说总不能冤枉好人。肖树生很恼火，抽了一巴一记耳光。一巴是上花甲的人，肖树生是日头才出山，力量对比不在一根水平线上。只见一巴一个趔趄，趋到墙角。
　　 烂泥巴里好插棒。
　　 丢禾穗的那晚，一巴听到狗叫，当时一巴还想，一定是队里有人走魂了，不得了要死人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是有人偷队里的禾穗。他想起缸里没水了，连夜去井里挑水。村里井小，用水人多，供不应求，白天抢不过人家，一巴只好晚上挑水。他挑着水走到大路边，看到一个人脚步很沉挑着东西往肖树生家的方向走。他当时想跟上去看个究竟，但挑着水不方便，就做罢。也没想到是有人偷禾穗。更万没想到这偷禾贼的帽子竟会戴到自己头上。
　　 一巴脸拉到了一起，质问肖树生：“你凭什么打人？”
　　 肖树生说：“你这下货，打了又怎么样？”
　　 “那就叫你断手残腿。”一巴并不示弱。他知上回游团是自己不该用领袖像揩屁股，这回纯粹是肖树生无中生有欺负自己。
　　 “凭你？”肖树生蔑视说。
　　 “当然。”一巴硬声回答。一边心说，让你见识下神坛威力。
　　 一巴游团后病了几天。他害怕见人，他不是贼，但他怕别人误以为他是贼。几天没看到一巴，土豆有点担心，在家里背着娘拿了几个鸡蛋看他。一巴握着土豆的手，说，细把戏，好好读书，菩萨保佑你呢。
　　 过一会，一巴像做了某个决定似的，恳求土豆说：“细把戏，你帮我个忙，好么？”
　　 “什么忙，你说就是，只要我做得到。”土豆一点也没打停，说。
　　 “你还记得鸭梨湾那只坛子么？”
　　 “当然记得。”
　　 “你帮我取回来。”
　　 “做什么？”
　　 “没什么，派个用场。”
　　 “我不敢，你说碰不得。”
　　 “没事。”一巴说别人碰不得，你碰得，你是我要你去的，你放心大胆取就是。
　　 土豆想一巴从没求过我，帮他做点事，就是吃亏也不要紧。土豆赶到鸭梨湾，拨开剌缝，坛子还在。土豆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生怕别人看到，脱下衣服将坛子包裹起来。土豆虔诚地对坛子念叨，是一巴叫我来的，你可不要伤我。
　　 土豆赶到一巴家，夜色已将白天所有的光亮吸吃得干干净净，树和房屋都墨黑一团。一巴看到坛子，眼睛放亮。他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像迎亲人一样烧冥钱，点香烛。然后他抱着坛子踉踉跄跄往肖树生家方向走。土豆怕他摔倒，跟在他后面。一巴把坛子藏匿在肖树生屋前的棕树下，悄悄对土豆说这回有姓肖的好看。过去一巴老说肖树生不是人，要找机会整一整他，看是他的道厉害，还是我的法狠，原来一巴所依持的武器是神坛。仿佛他有神坛，底气足以斗过肖树生。看来这次一巴是下决心咒肖树生不得好死，不是断腿就是残脚。一巴还承诺待斗倒了肖树生，就捉一条山老公炖汤给土豆喝。说真的，土豆也不喜欢肖树生，所以他打算替一巴保守秘密。
　　 没想，犹豫一会，一巴又把坛子抱了回来，刚到家门口，坛子掉地下，摔成粉碎。土豆惊愕地发现坛子里面竟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说良心话一巴也不曾看见过坛子里的东西，一直以来以为这坛子是神，是鬼，不敢私自打开。面对这只呵护一生现在破碎的坛子，一巴一样目瞪口呆。他踉跄了一下，脸色失血一样苍白，好像他是玻璃一样，跟着也碎了。他崩溃散架，倒在地上。土豆赶紧将他弄到床上。
　　 土豆和一巴等望了好些天，肖树生并没怎么样，肖树生还是肖树生。田野到处是打谷机的欢叫声，甚至，仿佛还想见到肖树生颐指气使指挥社员割禾，打谷。一巴就烦，开始唉声叹气，仿佛怨怼这坛子不争气，失了灵验。
　　 一巴气色一天天不同起来，好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人越来越薄。土豆想帮他，可是自己家里吃的是一半红薯一半米饭，怎么帮呢？土豆只好干着急。
　　 他俩在期待中就这么熬着。
　　 这个时候，队里丢禾穗的事已被接踵而来的双抢覆没，乡亲们只顾忙于农活，没人再有暇想这事了，何况队里已抓一巴游团，也算有了交待。
　　 一个大太阳的夏日，屋子里那些阴暗的角落都被照耀得通亮。藏在天楼顶上的禾穗因长时间不见天透风，有的变黑，有的干脆生出长长的芽子。肖树生想把这些禾穗搬运到太阳底下晒干。也许他心急，也许他心慌，突然从丈多高的楼梯上摔下来，断了髋骨，禾穗撒得遍地都是。
　　 土豆看到几个人用竹椅抬着肖树生上医院去了，特别兴奋，心想如果一巴知道了该有几多高兴啊，说不定还要犒劳呢。他忙打飞脚朝一巴家跑，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一巴，我们成了，我们成啦！”
　　 可是，一巴已听不见他的喊声，他像一条蛇蜷伏在床上，早已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