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牯从给娘煨的汤里挟了一支带肉的大骨头放进五妹碗里，然后，一面喂娘吃饭，一面说着宽慰的话：“娘，您就像山上的长仙草，怎么会见不到我呢？”
　　 有时，余奶被饭菜呛着了，他就让娘上半身斜倚在他肩头，给她轻轻地捶背。
　　 饭吃到一半，余奶咂吧着嘴推开碗，说：“崽呀，娘肚皮都快撑破了，娘心满意足了啊。”
　　 “娘，霸蛮吃吧，吃得饭生命才能旺盛呢。”
　　 羊牯一个劲劝娘，实在不行了方才作罢。接着，像往日一样，他背上娘去屋外的村庄里逛一圈，看日落的黄昏。
　　 这时，残阳被西山掩去半边，淡淡的，病蔫蔫的。渐隐渐没。原野，热风轻息，山麻雀啾啾低语找寻归巢的窝。地头见到的都是昔日同事稼穑的熟人，他们大多热情问探：“余奶，近段身子骨好些吗？”
　　 余奶就咧开豁牙的嘴高兴地答：“好些咧，难为您挂念啊。”
　　 村庄依旧，人事依旧。余奶驮在羊牯背上，恍惚置身襁褓的摇篮里，一颠一簸。她倦了，睡去了，很快沉入梦乡。
　　 一日，天下雨，五妹跟羊牯一路往喜鹊镇上补鞋。五妹一时心血来潮，说：“我没住过宾馆，落雨，反正补鞋没生意，我们到宾馆开房去，镇上就有。”
　　 “自己家里有房子住，好好的，要开什么房啊。”
　　 “家里太小，你娘也在，我从来就没有和你放开过啊。”
　　 “跟我走。”羊牯牵着五妹的手，往附近一条渠道走去。
　　 走了一程，到一处背弯的地方，羊牯用手指一指不远处的山崖，山崖下有一个山洞，那儿幽静，轻易不会有人来。他们相携着走进山洞。洞口黑乎乎的，深沉得见不到底。
　　 他们扶着石壁走入洞的深处，找一方干净平坦的地方躺下来。五妹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又柔情似水。羊牯像一只小船行驶在波涛里，就如腾云驾雾一般，时起时落，被她弄得快浑身散架。羊牯紧紧搂住她，怕她张力太大承受不了。多年来，五妹的感情一直禁锢和压抑在身体里，一旦爆发出来，这种爆发力是无与伦比的，羊牯理解她，用最大的力量顶住她。
　　 过了好久，五妹才安静了。她伏在羊牯有点咯人的胸膛上啜泣起来。她说她幸福极了，知足了，这时即便是让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的。
　　 无论外面多大的风声雨声，都与他们不相干。他们安静地睡在洞底，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了。一线耀眼的光亮从洞口射进来罩在他们身上。傍晚时候，太阳就像与地面平行一样，射得很深很深。五妹睁开眼睛，看一看阳光，又打量一会四周无边的黑暗，害怕地偎紧羊牯，她说：“羊牯哥，我们不要分离。”
　　 “傻瓜，我们怎么会？”羊牯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她。
　　 羊牯和五妹生活在一起半年后，一伙人突然闯进羊牯家里，为首的说是五妹那个山地的村长，五妹男人出去打工，现在回来了，要把她带回去。还说早就查知五妹在这里落脚，只是没当真，他说羊牯拐骗有夫之妇。羊牯一听脸色立即变得寡白，世上哪有白捡的便宜呢。面对那村长的责问，羊牯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余奶说起话来板上钉钉，她说五妹流浪到我们家，是我们家好心收留她，怎么说成是拐骗呢。
　　 村长出示五妹和她男人的结婚证照。而羊牯连一张契约都没有。
　　 一日夫妻百日恩。羊牯怎么舍得呢，他泪如雨下。他给五妹买一身新衣服外加一条毛巾，算做是送别礼物。让村长把她带回去了。
　　 走时，他看到蓝蓝的天上一个洞，夕阳从那洞口漏下来，地上一片斑斑点点。
　　 5
　　 羊牯哼着歌，挑着补鞋机依旧往喜鹊镇补鞋。他出门刚走上村道，一只乌鸦就从山林里窜出来撵上他，在他头顶盘旋，“呱呱”地叫唤。
　　 羊牯很烦闷，在路上随手捡颗石子朝乌鸦狠狠砸去：“晦气！”
　　 乌鸦不屑一顾一掠翅膀飞走。
　　 然而，这一搅，倒让羊牯突然想起补鞋机上的线忘在家里，需回去取。羊牯自认倒霉，怏怏返回家。
　　 “砰！”
　　 接近家门口，羊牯听到一种巨大的异样的声响。他心里一格登，急忙冲进屋，发现母亲在床边屋梁上吊着的铁钩上自缢，用的就是那些补鞋用的尼龙线。她将线搓成一根绳子套上钩再伸进头去，手猛力往床沿一撑，便滚下床套住脖子。她知道自己下半身瘫痪，就不惜用手，这一撑似乎使尽她一生的力气。
　　 余奶脸色苍白，脚手软绵绵耷拉着。羊牯麻利卸掉绳子，把余奶抱置床上。过了好一会，余奶才悠悠醒转过来。她两目无神，喃喃着：“崽啊，是娘太自私了呀，不该拖累你呀，崽。”
　　 “娘，爹去世时，我兜在您的肚里还没出生，那时，凭您的乖态、贤良，肯定会有不少好心人给您再提，您为什么要死守这个角落？”羊牯想起自己是背爷崽，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心中酸楚。他从小木讷，不爱吱声，是娘忍受一生的生活压力抚养他，才有自己的今天。
　　 没想到的是，五妹又跑来了，哭哭啼啼。她说男人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要嫌她，打她，不把她当人，她受不了，她在夜里常常想起羊牯，想他的好，她放不下，她想离婚跟羊牯过到老，她觉得这世界上的男人只有羊牯还靠得住。五妹所在的山地羊牯去过，是个屙屎不起蚯的地方，听她这么说，羊牯心里忐忑不安，总觉这样不妥，怕引起麻烦。那不是成了指定的夺人所爱，会被人戳背脊骨的啊。
　　 而在余奶眼里，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这样好的儿子老天理应送个好婆娘。她说既然是这样，离婚也行的。她要五妹先回去把婚离了，再从长计议。五妹死活不肯回去，怕又挨打。
　　 就这样，五妹赖在羊牯家不走了。
　　 没几天，她男人不见她，料想是跑到喜鹊镇羊牯这里来了，一路寻来，果真找个正着。他一把揪住羊牯衣领，指控是羊牯母子放了烂药，拨弄是非，要打羊牯。余奶见状大声指斥五妹男人不像男人，要是喜欢五妹，就尊重人家，把她放到手板心里，别打她。要不，五妹要求离婚是正当的，谁也阻挡不住。五妹男人说离婚好啊，你给十万块钱来啊。
　　 羊牯到哪找十万块钱呢，对他来说，这是天文数字，不可能的。只好眼睁睁看他把五妹带走。五妹一哭一回头，羊牯心酸得想哭。
　　 余奶嘤嘤啜泣，眼泪一如流淌的小溪；羊牯也哭，眼泪就像奔泻的江河。哭至黄昏，夕阳西坠，羊牯握刀割断屋梁上吊着的钩，朝屋后小溪一扔，说：“娘，今后莫再这样，儿是娘的全部，娘是儿的全部，我们娘崽之间，不需要任何多余，只要这样，我们就足够了。”
　　 这天，余奶失了口味，羊牯寡了心思，两人都没言及晚饭。看黄昏就要撒下来了，羊牯照常背了娘去村外散心。
　　 村人见他俩都两眼红肿，关切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羊牯两娘崽像有默契似的同声回答：“我们很好啊。”
　　 似乎这世界上就单有他们母子两人。似乎他们刚从久远的荒漠中旅行归来，没有太多时间来不及做详细的说明。
　　 有热心的村人怜悯他们，以为他们是缺钱用，手里捏着一叠钞票，说：“兴许有用。”
　　 羊牯摇摇头，回答：“谢谢您，不用……”
　　 6
　　 羊牯惦念家里，可怜的娘正枯躺床上静候他回家，静候他撑起瓢勺锅碗“交响曲”。余奶风湿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倒床二十多年了，并且她左下脸上长的那一颗痣，黑黑的，特别大，到了夏天就流脓水，发出恶臭的气息，余奶用卫生纸揩，床边丢弃的卫生纸一堆一堆的。这痣冬天没脓水就出现一洞，深深的见不到底。这样的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就会悄悄地弃他而去。他常害怕，怕母亲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那他的生活将会成为一个黑洞，满世界的空荡。他时常在深夜跪对老天，战战兢兢祈求：“老天保佑，母子平安。”
　　 对于五妹，她只是远处飘来的一朵昙花，在他生命里现了一回，她也许真的原本就不属于自己，无论怎么样纠结都没有足够的理由。羊牯并没有认为这是一种失败，他已经死心，不再想她。他不需要太多的钱，太多的物。他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母亲身体健康。他为母亲而活着，他的一切属于母亲。
　　 这些远去的往昔山泉似的在羊牯眼前缓缓地流淌。
　　 日子久了，羊牯觉得有些累，想小憩一下，轻松一下。他攒起精神想快一点走到家。只要有娘在，家再破败，也是安身的好地方呀。
　　 “呱！呱！”羊牯又听到乌鸦那催眠的动听的歌。就在前方，他看见落日如期铺洒在屋顶，屋顶沐浴着一片血红，流连难去。乌鸦从屋脊掠过，筑巢的一片落叶自口里掉下在空中飘扬，晚霞里犹如一面舒展的旗帜。
　　 羊牯疲惫地走进篱笆守护着的家园。他发现母亲已安详地走了，她脸上溢满甜甜的微笑。她等不及再招呼他一声：
　　 “羊牯，剁脑壳的，还没回来呀。”她就走了。
　　 羊牯怅怅地站在屋中央。呆了好一阵，他慢慢腾腾把在芭蕉树下买的那片瘦肉放到娘的枕边，点亮油灯。
　　 如豆的灯光融进夕阳里，飘摇照着这温暖永恒的家园，黑暗和凄凉都悄悄地躲到墙旮旯去了。羊牯好像听到远方秘密的召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惊醒娘，躺在娘身边，像孩提时吮奶一样，充满安静和快乐。他嘴里发出喃喃的幸福的呓语：
　　 “娘，剁脑壳的羊牯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