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看过你穿的衣服，不是那个时代该有的。”我替她说出了答案。
　　 “是的。你都知道？”她问。
　　 “大概，不完全。”
　　 “在我跌落那个时空之前，裕之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多。我很害怕回不去了，但他却说肯定能回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
　　 “知道爷爷之前是做什么的吗？”这对我来说是个迷，爷爷没有说起过，家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军人。”
　　 “军人？国军还是共军？”
　　 “六战区，好像是做情报工作的。”
　　 “情报工作？那是特工了？”
　　 “算吧！”她的口气像老人，历经风霜，看透尘世一般。
　　 我完全没有想到爷爷还有那样一些经历，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她说的话。后来她说，想去爷爷的坟前上柱香，问我能不能带她去。我点了点头。
　　 只是，后来几天她都在上班，根本没有时间。因为是私人企业，周末也不见得能按时休息，所以我只能在她下班后跟她碰面，然后断断续续的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对于爷爷和她来说，偶然的跌落到那个时空，相遇、相识、相知，最后成为彼此的相依。不，用邹楚的话来说，一直以来都是她依靠着爷爷。她说爷爷有胆识，做事沉稳，处变不惊，总觉得天塌下来爷爷也能顶起来。她曾经想过，如果他们真的回不去了，就那样和爷爷相伴一生，应该也不是一件坏事。
　　 爷爷很少跟她说起自己的事，一是因为性格的原因，二是职业习惯吧。做情报工作的人，事事都很小心，不会随便向别人吐露自己的事，这是最基本的。邹楚给爷爷讲1943年以后的事，告诉爷爷小日本什么时候投降的，如何建立新中国的。还有后来的抗美援朝、大跃进、十年动乱、改革开放，但凡新中国的大事邹楚没有落下一件，全都告诉了爷爷。爷爷很感慨，他说既然历史已经注定了，那么他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即便是这样，爷爷也只是告诉了邹楚自己是第六战区情报部门的，至于他具体都做什么情报的收集，爷爷只字未提。可能，对于邹楚来说，爷爷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家乡。爷爷十几岁就出去读书，日军侵华书也读不下去了，于是投笔从戎，十多年没有回过家。因此，爷爷的内心是非常想家的，也想念家中的父母兄弟。
　　 在重庆待了一个星期，母亲总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一直在等邹楚，因为老板没给假，她现在还走不了。后来没办法，我私下找到老板，给了老板一笔钱，于是他很乐意的批了邹楚半个月的假。看来钱真的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钱，我可能就只能傻等着。
　　 在从重庆回老家的飞机上，我问邹楚，对她来说爷爷算什么。她回头看我，眼神很温柔，于是我知道了答案。因为只有爱人的眼神才会如此温柔，但我却被这个词震撼了。
　　 “喜欢裕之，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总是有淡淡的忧郁，那种忧郁总让我觉得心疼。他不爱说话，所有的喜怒哀乐我都看不见，但我还是对他很着迷。有一次，我问裕之，如果我们都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他会忘了我吗？他没有回答，什么表情都没有。我当时觉得很难受，我以为他对我多少是有些感情的。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虽然是在那样陌生的一个时空，但我们毕竟相知相惜。我跟裕之说，我会一直记得他，永远都记得。我会去他的家乡看他，哪怕他那时已经老得认不出我来。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他活不到2008年。我抱着裕之大哭了一场，第一次哭得那样伤心。我说，即便他已经不在，我还是会去的，因为这辈子都没办法忘了他。”在邹楚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早已泪流满面了，而我也因为她的话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如此直白的表达他对爷爷的情感，让我这个做孙子不那么容易接受，也觉得她是不是有些夸张的成分。
　　 递给她纸巾，她别过头去，可能是觉得让我看到这样不好意思。不过，之前她哭得更夸张，我不是都看到了吗。
　　 没有再跟她说话，害怕又把她弄哭了。其实，从我跟她见面到现在，已经看她哭过好多次。她对爷爷的爱恋即便是她自己不说，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爷爷的性格正好相反。她很简单，喜怒哀乐都在脸上，而爷爷一直都很深沉，看不透也猜不透爷爷的心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邹楚正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眼里的柔情一瞬间的让人心生荡漾，虽然知道那柔情并不是为我。
　　 “我真的很像爷爷吗？”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然后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嗯！只是你的皮肤要黑一些。”
　　 一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女孩在面前一直管爷爷叫裕之，这心里怎么听都觉得别扭。但是，我又不能去纠正她，她这样叫并没有错。
　　 从飞机上下来时，邹楚对着天空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说，一年前也是这样走下飞机的，当时的心情有多忐忑，恐怕这辈子都会记得。按照时间推算，爷爷还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不大，但邹楚说走下飞机的时候心里还是那样期待的。我又一次被震撼了，在这个女孩那忧伤的眼晴里。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和爷爷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九）
　　 我们的车在村头停了下来，邹楚说要看看那棵大榕树。我给了出租车司机车费，也从车上下来。这棵大榕树是我童年的记忆，或许也是爷爷童年的记忆。
　　 “裕之说，每每想起家的时候，总会想起村头这棵大榕树，它承载了村里人太多的记忆。”邹楚站在树下，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榕树的树皮，那感觉像是抚摸着爷爷那饱经风霜的手。
　　 我站在她的身后，现在可以如此平静地打量这个女孩。她每每说起爷爷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真的很难形容。我想，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她对爷爷的感情，因为在我的人生里，没有机会也永远不可能去经历那样的感情。但是，我又很羡慕那样的感情。现在是21世纪，爱情就像下午茶，喝了一杯还会有另一杯，没有什么刻骨铭心，也不会地老天荒，更不可能海枯石烂。
　　 “走吧，我想爷爷已经等你很久了！”她就那样傻傻地站在树下，我怕她又哭起来，所以提醒着她。她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说她也等很久了。
　　 从村头到爷爷的坟地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边走边聊着，说的也都是爷爷的功绩。爷爷为村里作了很多贡献，所以我们一家在村里是倍受尊重的。路上遇见的两位老人，看到我们时直了眼睛，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我和邹楚看成了爷爷、奶奶。两位老人说，还以为自己做梦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可能在大白天看到爷爷夫妻俩。
　　 和两位老人别过的时候，邹楚问我刚才怎么回事，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起。
　　 站在爷爷的坟前，我以为邹楚又会大哭一场，所以连纸巾都准备好了，但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哭。没有哭，那是怎样的心情呢。她只是傻傻地看着爷爷墓碑上，或许在心里已经跟爷爷说上了千言万语。
　　 风，突然吹了起来，惹得爷爷坟头上的杂草身姿乱拽。
　　 “裕之，我来看你了！”邹楚说。
　　 什么叫悲风，以前不知道，现在算是知道了。站在爷爷坟前，听着邹楚那伤感的声音在风中回荡，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早知道那一次分手，便是天人永隔，我就不会让你去了。”邹楚又说。“我早已经后悔了，后悔要回到这个时代。与你分别的这一年来，一次次的在梦中惊醒，都是你一去不回的画面，而我总是泪流满面，一阵阵钻心地疼……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多好，你和我，我们会安静的在一千年前生活一辈子，你说是吗，裕之……”
　　 她就那样述说着这一年来对爷爷的思念，但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曾说过不喜欢她哭，所以她在爷爷的坟前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但是我知道，她的心里在流血，只是我看不见。
　　 诗砚来了电话，问我这些天消失去了哪里，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邹楚，然后走到一边讲电话。我这个表弟也还真是个贱皮子，总找他吧，他觉得我烦，不找他吧，他又像是没我不行一样。我虽然在讲电话，但眼睛却没有离开过邹楚。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形单影只，没来由的让人心里生出一些怜惜。
　　 挂断电话才发现，在爷爷的墓碑上放着那条手链和打火机。我想，那打火机应该是爷爷当年留给她的吧。两个人，如今阴阳相隔。对于爷爷来说，经历了六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最终走完了人生；而对于邹楚来说，不过是一年前的事而已。但是，我相信在他们的心中，那应该就是昨天的事。爷爷虽然沉闷了些，但他的感情却是深沉的，而这种深沉的感情会让人觉得震撼。
　　 “爷爷，一直把你放在心里。”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邹楚回过头来。
　　 “爷爷是四八年结婚的，他娶了跟你长得很像的奶奶。所以，之前遇到的两位老人看到我们时会很惊讶，你太像奶奶，而我太像爷爷。”我接着说。
　　 “是吗？”她看着墓碑问道。我知道，那句话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爷爷。只是，爷爷已经不能给她答案了。
　　 “爷爷临终前跟我说，他想再活几个月，哪怕几天也行。我想，他一直努力地活着，是想再见你一面吧，只是命运弄人。”
　　 我看见邹楚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努力地让自己不哭，昂着头，望着蓝天，她不愿意让爷爷看到她的眼泪。我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我只能那样看着她。从前听过的那些经典爱情故事都只能是故事，而爷爷的故事却活生生的在眼前。或许在他们的故事里连风花雪月也没，但六十年的深情，致死不移的爱却在我的世界里上演。爷爷的嘱托还在耳边，我又真的能照顾她吗，又或是我真的敢照顾她吗？
　　 离开爷爷的墓地时，邹楚总是不停地回头去看。我有些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
　　 后来她问我，爷爷这些年过得好吗？我点了点头，我想这是她期望的答案。只是，爷爷真的过得好吗？或许就像小姑说的那样，其实爷爷这一生都过得很累，只是他不说，别人也看不见。
　　 “你呢，这一年怎么过的？”
　　 “上次从这里回去，我就明白裕之应该是不在了。虽然明白，但心里却没办法放下。我和裕之的相遇，不过是短短一月时间。但是，如果没有那一个月，我想这一生都没有任何意义。答应过裕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都要坚强地活着，所以我一直努力在那样做。”
　　 “很辛苦吧？”
　　 她看着我，有那么一会，然后把视线移开。
　　 “你做什么工作？”她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建筑工程。”
　　 “没耽误你工作吧？”
　　 “我现在休假。”
　　 “谢谢你！”
　　 “为什么？”
　　 “谢谢你让我见到了裕之！”
　　 “那也是爷爷心愿！”
　　 她又落泪了。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再也没有遗憾的笑容吧。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老宅里。我不知道邹楚那一夜睡得怎样，但我是辗转难眠。她就睡在我的隔壁，老宅的寂静仿佛能让我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一些像在梦里，觉得挺不真实，想不到我的人生里还会有这样的际遇。
　　 （十）
　　 早晨在一阵手机铃声中醒来，电话是诗砚来的，也只有那小子会那么没有人性的在大清早吵醒我这个休假之人。对着电话咆哮，那是必然的。不过，咆哮完了，睡意全无，脑子完全清醒。清醒之后马上发现了一个事实：我住在老宅里，而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住着爷爷的‘爱人’——那个叫邹梦的女孩。用爷爷的‘爱人’来称呼邹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从我记事以来，爷爷就已经是花白的头发，那样年纪的爷爷有同样花白头发的奶奶，怎么会有‘爱人’这样的事发生。然而，事实证明，太阳有时候也打西边出来。
　　 路过邹楚的房门，门大开着，床上没有人，被子也叠得好好的。我用手摸了一下被子，凉透了。不知道那女子是昨晚根本没睡，还是今早起来太早。就在手感觉到冰凉的那一刹那，我居然会认为邹楚有被爷爷带走的可能。我唾弃自己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爷爷那么爱她，自然是希望她生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带走她。我这样愚蠢的想法根本就是玷污了爷爷那六十多年的感情。六十多年，想想怎么就那么沉重，沉重得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我的心脏，完全无法呼吸。
　　 老宅里寻不见邹楚的身影。看到她的行李还在，知道没有离开。只是，在这个小村庄里，邹楚除了老宅还能去哪里呢。对，还有一个地方，只是这个时间去好像真的太早了。
　　 去爷爷坟地的路上，雾气锁住了视线，能见度仅仅几米而已，让人有种漫步在仙境的感觉。路上偶遇挑菜的乡亲，他嘟囔着活见鬼了，我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于是，我在爷爷的坟前见到邹楚就成了必然。如果不是知道她会在那里，在那时那地看见她，我肯定也会有那位乡亲的感受。身着白色羽绒服的邹楚正坐在爷爷坟前，在这种能见度不太高的晨雾中，对于这位身处坟地里的白衣女子，谁都不可能认为是人，吓一大跳是必然的。
　　 “什么时候来的？”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的头发湿湿的，想来已经很久了。
　　 “凌晨！睡不着，想跟裕之说说话。”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不害怕吗？这里都是坟头。”